天，终是亮了。
东方天际，一线鱼肚白挣脱了浓稠的夜色，为这片浸透了血与火的青阳城，镀上了一层淡漠而冰冷的微光。
林家府邸内，喧嚣了一整夜的战鼓声，终于渐渐平息。那些燃尽了膏油的火把，在晨风中冒着最后一缕青烟，如同一个个疲惫的哨兵，垂下了头颅。
前院里，强撑着列了一夜队列的护卫们，东倒西歪地靠着墙根或廊柱，兵甲歪斜，脸上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无法掩饰的疲惫。那刻意营造了一夜的欢声笑语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偶尔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收敛着族人尸身的西厢方向传来，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每个幸存者的心上。
林枫站在议事大厅的屋檐下，一夜未眠。他身上的血衣尚未换下，干涸的血迹在晨光中呈现出暗沉的褐色。他的目光，越过这满目疮痍的庭院，望向后山禁地的方向。
那扇紧闭的石门之后，是林家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少主。”
独臂的林正走了过来，他的脸上也满是倦色，但那只仅存的眼睛里，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他将一本整理好的名册递给林枫。
“所有牺牲族人的抚恤，都已按您的吩咐，三倍发放下去。重伤的兄弟们，也已安置妥当，城里最好的丹师都请来了。”
林枫接过名册，手指在那些冰冷的名字上缓缓划过，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沉默了片刻，才用沙哑的声音开口：“林远山的那些产业，还有从他那本暗账上牵扯出来的势力，都派人去‘拜访’了吗？”
“去了。”林正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冷意，“天亮之前，就都‘拜访’完了。那些平日里与林远山勾结，暗中吸我们林家血的家伙，这次连本带利，都吐了出来。有几家不识相的，也让他们明白了，林家虽然元气大伤，但还没死透。”
经历了一夜血火，林家的行事风格，已然大变。曾经的温润与中庸，被一种铁与血的强硬所取代。
林枫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后山。他不知道凌云溪的伤势究竟如何，也不知道那三千六百块上品灵石，对她而言是否足够。他只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在这位恩人疗伤期间，将林家这艘破了个大洞的船，重新稳住。
他不敢去想，如果没有凌云溪，林家此刻会是何等光景。他更不敢去想，如果凌云溪出了什么意外，那潜伏在暗处的王霸天，会不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再次扑上来。
所以，他只能等。
……
后山，禁地密室。
与外界的死寂不同，这里灵气激荡，狂暴得如同沸腾的海洋。
那座由三千六百块上品灵石堆砌而成的小山，此刻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地厚厚的、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灰白色粉末。
凌云溪盘坐在粉末中央，双目紧闭。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像一张纸，但比起进入密室前，那濒临枯竭的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她体表那些狰狞的伤口早已愈合，甚至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在海量灵气的冲刷下，她那近乎断裂的经脉，也已被强行修复，五脏六腑的震荡也已平复。
从表面上看，她似乎已经恢复如初。
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只是假象。
身体的伤势，可以用磅礴的灵气去填补，去修复。但神魂本源的损伤，却如同瓷器上的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纹，远非这些凡俗界的灵石所能治愈。
那燃烧一丝神魂本源催动的微型虚空挪移阵，以及最后那记抽干了她所有力量的“剑气纵横”，让她神魂深处，始终萦绕着一种针扎般的刺痛。这种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的根基，已然受损。
这三千六百块上品灵石，对任何金丹修士而言，都是一笔足以让他们修炼到金丹巅峰的庞大资源。可对她而言，仅仅是让她从濒死的边缘，拉回到了“重伤”的状态。
《虚空引灵诀》的霸道，混沌神脉的贪婪，让她对能量的需求，远超常人的想象。
“还是不够……”
凌云溪缓缓睁开眼，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闷。
她需要真正的天材地宝，是那种能够滋养神魂的奇珍。比如九叶魂草，比如养魂木心，甚至是传说中的神魂之泉。可这些东西，在凡俗界，任何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宝。
王霸天……
这个名字，在她心头浮现。她知道，那条毒蛇一定在等。等她自己走出这间密室，等她为了寻找疗伤之物而露出破绽。
这场博弈，比拼的不仅是实力，更是耐心。
就在凌云溪思索着下一步对策之时，异变陡生。
她怀中，一枚被她贴身收藏的玉符，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道刺目的血色光芒。
这枚玉符，是当初离开青玄宗时，掌门吴玄亲手交给她的，名为“千里传音符”，却是宗门内最顶级的子母符。母符留在宗门大殿，由掌门亲自保管，子符只有寥寥数枚，分发给宗门最核心的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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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符，非宗门生死存亡之刻，绝不可动用。
一旦催动，便意味着，青玄宗，已到了最危急的关头。
血光之中，玉符的表面开始浮现出一道道裂痕，一股焦灼的气息弥漫开来。
紧接着，吴玄那带着极度惊恐与绝望的嘶吼声，从玉符中炸响，回荡在整个密室之内。
“云溪！天道宗大举来袭！护山大阵……快撑不住了！”
“是元婴！他们派了元婴强者！”
“快走！不要回来！为青玄宗……留下火种！！”
“轰——！”
话音未落，玉符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血光一闪，竟在凌云溪的掌心，直接炸成了齑粉。
最后那一声巨响，仿佛不是玉符的碎裂声，而是护山大阵被攻破的哀鸣。
凌云溪怔在了原地。
那只摊开的手掌，还保持着托着玉符的姿势，几缕青烟从指缝间袅袅升起。
吴玄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天道宗……元婴强者……不要回来……
一瞬间，那刚刚被海量灵气抚平的气血，再次疯狂上涌。神魂深处那针扎般的刺痛，仿佛在这一刻被放大了千百倍，化作了撕裂般的剧痛。
“噗——”
一口暗金色的血液，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洒落在身前那片灰白的灵石粉末上，触目惊心。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白得骇人。
青玄宗……
那个破败的山门，那个寥寥无几的弟子，那个有些邋遢却将她奉为希望的掌门……
一幕幕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选择青玄宗，本是为了自由与隐秘，是为了一个能让她安心修炼，不必理会俗世纷扰的栖身之所。她从未想过，要为这个弱小的宗门，承担什么责任。
可当吴玄那句“为青玄宗留下火种”的绝望嘶吼响起时，一股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情绪，从她的心底，破土而出。
那是……怒火。
滔天的怒火！
天道宗！
从炼丹大会的暗杀，到交流大会的围攻，再到如今，趁她重伤之际，对一个与世无争的末流宗门，下此毒手！
他们，触碰到了她的底线。
凌云溪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去擦嘴角的血迹，任由那抹暗金顺着下颌滑落，滴落在月白色的裙摆上，像一朵盛开的死亡之花。
她抬起手，掐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法印。随着法印的成型，她体内那刚刚平复的灵力，再次以一种狂暴的方式运转起来。数道银色的符文，从她指尖飞出，没入她周身大穴，强行封锁了她那受损的神魂，压制住了翻涌的气血。
这是一种神界秘术，名为“七星锁魂印”。能以自损为代价，在短时间内，将所有伤势强行封印，爆发出全盛时期的战力。
但代价，是事后伤势会十倍反噬。
她已经顾不上了。
“嘎吱——”
密室的石门，缓缓开启。
刺眼的晨光涌入，让久处暗室的凌云溪，微微眯起了眼。
林枫正焦急地守在门外，看到石门开启，他脸上一喜，可当他看清凌云溪的模样时，那喜悦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眼前的凌云溪，脸色比进去时还要苍白，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火焰。她身上的气息，更是凌厉得像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剑，那股锋芒，甚至刺得他皮肤都隐隐作痛。
最让他心惊的，是她嘴边和裙摆上，那尚未干涸的，暗金色的血。
“凌姑娘，你……”
“青玄宗有难，我必须马上走。”凌云溪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林枫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凌姑娘，你的伤……”他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道，“天道宗势大，你现在这个状态，如何能敌？我跟你一起去！林家虽元气大伤，但集全族之力，尚能一战！”
凌云溪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她从他身旁走过，只留下了一句没有丝毫温度的话。
“这是我的仇家。”
“守好林家。”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没有丝毫留恋，径直朝着北方的天际，激射而去。
那速度，快得超越了声音，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圈淡淡的，肉眼可见的空气波纹。
林枫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晨风。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迅速消失在天边的流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深深的担忧，瞬间将他淹没。
他知道，一场比林家血战，要惨烈百倍，恐怖千倍的风暴，即将在遥远的北方，拉开序幕。
而那个以重伤之躯，孤身赴死的女子，能否，在那场风暴中，再次创造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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