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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铁面(3/3)

    风停了。

    但那株贯穿云层的玉竹仍在轻轻摇曳,每一片叶子都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千千万万张面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笑有泪。它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片重获呼吸的土地,仿佛在确认??我们真的活下来了。

    吴峰站在竹梢之巅,衣袍猎猎,不再背负铜锣,因那黑锣已与他心神合一,悬浮于身后三寸,无声无息,却让天地为之低伏。他的脚步未动,可身影已在百里之外显现;他未曾开口,可万里山河皆听其声。这不是成神,而是**人意登顶**。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承愿者”。

    他是**愿力本身**。

    ***

    归墟谷塌陷之后,深渊并未吞噬生灵,反而涌出清泉,汩汩流淌,所过之处枯木回春、疫瘴消散。百姓称此水为“醒魂泉”,饮之可忆前世片段,尤以曾死于傩祸之家最为灵验。一时间,各地涌现“认亲潮”??素不相识之人因梦中景象相拥而泣,指认彼此为前世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官府起初欲禁,后见民心所向,只得默许。

    更奇者,凡饮过醒魂泉者,耳畔常闻细语,非鬼非妖,乃是远古傩歌残章,旋律悲怆而坚定,如根须扎进骨髓。有人夜半惊醒,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踏着某种步法,正是失传已久的《九殉步》前三式。

    启傩城趁势设立“传音阁”,专收能听此声之人,由当年那群盲眼少女主持,逐字记录整理。三年后,《全本九殉傩歌》重现人间,共分九卷,末卷题曰:

    >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 非为复仇,实为归途。”

    此书一经刊印,万人争诵。有儒生怒斥其“悖逆纲常”,焚书于市,岂料灰烬飘起,在空中竟自行重组为歌文,久久不散。自此无人再敢毁傩典。

    ***

    然而,并非所有变化皆温和如春雨。

    北方草原上,一支游牧部族突染怪病,患者双目赤红,口吐傩词,日夜狂舞不止,直至筋疲力尽而亡。死者尸体不腐,反生青苔,面容凝固在大笑或痛哭之间,宛如活体面具。邻近诸国惊恐,称之为“傩疫”,封锁边境,射杀任何南来旅人。

    消息传至启傩城,众人哗然。唯有吴峰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不是疫。是觉醒太猛,肉身承载不住愿力。”

    他亲赴北原,仅带一口陶鼓、一根竹杖。

    抵达时,部落最后一口气的萨满正要将患病孩童投入火堆,口中念咒驱邪。吴峰立于风雪之中,未言语,只缓缓敲响陶鼓。

    第一声,落雪止。

    第二声,病童停舞,睁眼望他。

    第三声,百里之内所有感染者同时跪地,齐声吟唱一段从未听过的调子??那是《初代傩典》中记载的“安魄引”,用于安抚初通灵识者的心神躁动。

    七日后,瘟疫退去,幸存者皆获异能:或能听地下水流之声,或可见亡魂执念之形,更有幼童挥手即生嫩芽,似得句芒残息庇佑。

    吴峰临行前对萨满说:“你们信天神,我们信人心。其实并无不同。真正的神,从来不在天上,而在人不肯低头的那一瞬。”

    萨满摘下金冠,折断扔入雪中,率全族戴上面具,跳起一段粗犷却真挚的舞。那不是中原傩舞,却是灵魂深处自然流露的节奏。

    从此草原各部改历法,以“鼓声年”纪元,首年称“一击开元”。

    ***

    与此同时,京城废墟之下,新的秩序悄然萌芽。

    昔日皇宫被改造成“问罪堂”,不设帝王座,唯有一面巨镜高悬,上书四个大字:“尔即观者”。凡欲掌权者,必先在此镜前独坐七日,面对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欲望。许多人熬不过三夜便崩溃离场,自称“不堪为民父母”。

    而真正留下的,多是曾受压迫之人:被贬谪的小吏、流放的女医、曾因跳傩断腿的老艺人……他们组成“民议会”,决策不分贵贱,唯以辩论定策。每月初一,全民齐聚广场,戴上面具发言??面具遮脸,使人无所顾忌,故言辞尤为激烈真实。有人痛哭控诉祖辈冤屈,有人冷笑揭发权贵旧恶,也有人默默献上一碗清水,代表“我无话可说,但我愿意倾听”。

    十年间,这座曾经森严的帝都,竟成了天下最自由之地。

    甚至连那口震动过的青铜棺材,也不再传出红光。考古学者掘开地窖,发现棺内空无一物,唯余一层薄灰,聚成两个字迹:

    > “解脱。”

    ***

    西南“无神村”则走得更远。

    村民彻底废弃文字记录,一切传承皆靠口述与舞蹈。孩子出生第七日,全村为其跳“迎魂舞”;成年礼不取名字,而由长者根据其性格动作创编一段专属傩步;死亡之时,亲属不哭不烧纸,围棺起舞七昼夜,谓之“送行曲”。

    外人初觉诡异,久之却感震撼??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仪式的一部分,每一场生死都是集体的记忆重塑。

    一位外国使节参观后回国著书道:“彼邦不信神,却处处是神圣。他们用身体写下历史,用脚步丈量真理。我始知,文明未必始于文字,或可始于一次真诚的转身。”

    ***

    但黑暗从未真正消失。

    在极西荒漠深处,一座沙埋古城悄然苏醒。考古队误触机关,开启地宫,发现整支军队化石伫立原地,人人面覆铁罩,手持黑色幡旗,旗上绣字与当年西北灰袍队如出一辙:

    > “真神未降,假面当诛。”

    队伍首领的石棺打开刹那,狂风骤起,黄沙蔽日。三日后,附近三座城镇凭空蒸发,地面只留下巨大圆环痕迹,中心插着一面染血的白莲旗。

    与此同时,全球多地出现异常天象:北极星黯淡,北斗倒悬,海平面莫名下降又暴涨,动物大规模迁徙。钦天监遗老冒死登上观星台,以残破罗盘测算,得出八字谶语:

    > “胎虽破,门未闭;

    > 乱已起,主未归。”

    他们将此讯飞鸽传书至启傩城,鸽子却在途中坠落,羽毛化为灰烬。

    ***

    吴峰早有所察。

    自他从归墟归来,每逢月圆之夜,眉心太极印记便会渗出黑血,落地即燃,火焰呈幽蓝色,散发出熟悉气息??那是“混沌胎”的残念,也是历代承愿者未能释怀的执。

    他明白,那团聚合生命虽已化形为人母模样融入己身,但仍有碎片散落世间,被某些存在收集、豢养、重塑。

    更要命的是,**轮回未断**。

    某夜,他在竹屋静坐,忽见窗外飞来九只萤火虫,排列成环状,绕屋三周后,竟在空中凝成一行小字:

    > “第八轮将启,新血待燃。”

    他猛地起身,翻阅祖母留下的那本薄册,却发现原本空白的最后一页,此刻浮现出新的图画:

    画中是一座倒悬城市,街道如藤蔓垂落天空,人们头下脚上行走,脸上皆戴吴峰的面容。而在城市最高处,一名孩童手持铜锣,正要将其砸向大地。那孩子嘴角含笑,眼中却无光。

    册子下方,新增四句诗:

    > “旧火不灭新火生,

    > 痛苦轮回转无情。

    > 若使苍生免再祭,

    > 此身甘堕永夜冥。”

    吴峰怔立良久,终于明白??

    **他们想让他成为下一个“系统”**。

    就像过去的白莲尊主,用牺牲换取短暂安宁;就像历代朝廷,以恐惧维持表面太平。如今民间敬他如神,盼他永远护佑,实则是将他推上神坛,再度封印那股本属于人民的力量。

    若他应允,世界或可太平百年。

    但他知道,那不过是**换了个名字的牢笼**。

    ***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次日清晨,他在启傩城中央巨碑前召集万民,当众举起黑锣,猛然向地面砸去!

    “铛??!!!”

    一声巨响,震碎三百里山川湖泽,无数傩堂铜锣应声裂开,连沉睡地脉中的古老祭器也纷纷崩解。人们惊呼跪倒,以为大难降临。

    可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那些破碎的铜锣碎片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飞舞,如同星辰重组。每一片都映出一张人脸??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怒吼,有的沉默。它们不再属于任何人,却与所有人共鸣。

    吴峰立于风暴中心,高声道:

    > “我没有答案!

    > 我不能替你们决定未来!

    > 从前的路是血铺的,今后的路,得由你们自己走!

    > 不要再等救世主!

    > 不要再拜铜锣!

    > 若有一天你们觉得委屈、不甘、愤怒??

    > 记住,你们自己就能跳舞!

    > 你们自己就能敲锣!

    > 你们自己,就是光!”

    话音落下,黑锣彻底粉碎,化作亿万光点,洒向大地四方。

    从此世间再无“唯一傩主”。

    只有无数个愿意挺身而出的“吴峰”。

    ***

    五年后,东海之滨。

    一艘无名渔船打捞起一块奇异礁石,表面布满刻痕,细看竟是微型傩舞图谱。渔民随手带回村子,供于灶台旁。不久后,全村渔民夜间捕鱼时皆能预知风暴,且网中所获从未空手。

    十年后,西域沙漠商队遭遇沙暴,濒临绝境。领队老者取出祖传竹笛,吹奏一段陌生曲调,竟引动地下暗河破土而出,救全队性命。事后查证,那曲调源自《九殉傩歌》第四卷,但其家族世代为商贾,从未接触傩事。

    十五年后,南方战乱,敌军压境。守城将领无力抵抗,准备弃城。深夜,城中百姓自发聚集,无论男女老少,皆戴上面具,在城墙下起舞。动作杂乱却不失节奏,渐渐汇聚成一股无形之力,竟使敌军战马惊惧失控,主帅突发癫狂,自刎于阵前。

    战后清点,发现那一夜参与跳舞者,竟有七成梦见同一场景:一位无面之人站在高处,轻轻点头。

    ***

    而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山谷里,一间茅屋静静伫立。

    屋前晒着一件褪色蓑衣,檐下挂着半副残破面具。门前石凳上坐着个啃竹根的孩子,如今已是青年,目光清澈。

    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缓步而来,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背着一只空布袋,脸上没有伤痕,也没有光环。

    “师父?”青年站起身,声音微颤。

    那人笑了笑,把布袋放下,里面滚出几个野果。

    “我不是师父。”他说,“我只是个路过的人。”

    青年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那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啊。”那人坐下,“顺便讲讲外面的故事吧。”

    青年点头,转身进屋。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

    没有人注意到,屋后那株小竹,正悄悄抽出新芽,晶莹如玉,直指苍穹。

    又过了许久,风起时,隐约传来歌声,轻得像是梦呓:

    > “你不曾离去,

    > 你只是走进了每一次心跳;

    > 你不曾登神,

    > 你只是活成了千万人的依靠。”

    东方再次泛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这场舞,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