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周志强依旧没有离开办公室。窗外的厂区灯火如星，映照在玻璃上，与他桌前那盏孤灯交相辉映。他将日记本轻轻合上，手指抚过封皮上那道被烟灰烫出的小疤??那是去年冬天连续值守七十二小时时留下的印记。如今看来，竟像一枚勋章。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那幅《九州机床总平面图》。指尖缓缓滑过“科研楼”“装配三车间”“动力塔”等一个个熟悉的区域，最终停在“老铸造厂旧址”上。那里如今已改建为智能数控中心，但地基仍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时打下的。他曾听老师傅讲过，当年浇筑地基那晚，全厂工人轮班抬水泥、扛钢筋，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有人脱下棉袄盖住未凝固的混凝土，生怕冻裂了国家的希望。
“现在的人，已经很难理解那种怕了。”他低声说，“不是怕穷，是怕落后，怕被人指着鼻子说‘你们不行’。”
手机再次震动，是国安专员发来的加密消息：
> “‘松月亭’录音分析完成。藤原健次已向上级发送密电，称‘取得突破性进展’，并将安排下周由东京总部派技术顾问团来华‘实地交流’。我们判断，这是他们准备大规模窃取的信号。另，塞浦路斯‘研究院’昨夜异常活跃，向全球十七个站点分发了一份标注‘绝密’的预研报告，标题为《中国星火-7型机床算法逆向解析初稿》。”
周志强眼神骤冷。
敌人不仅上了钩，还迫不及待地开始传播假情报。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让谎言先行一步，在国际舞台上自我暴露。一旦那份“解析报告”被学术界或竞争对手引用，后续崩塌时造成的信誉反噬将不可估量。
他立刻拨通石国豪电话：“通知张工，暂停一切接触，进入静默期。同时启动‘铁幕’预案：第一，联系中科院信工所，将我们植入的误导性数据特征上传至全球学术论文查重系统，一旦境外机构发表相关内容，立即触发侵权预警；第二，通过商务部驻外使团，向德国、意大利、法国等主要合作方秘密通报情况，附上原始研发日志与试验视频，证明我方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第三，让宣传科连夜制作一部三分钟短视频，标题就叫《一颗螺丝钉的自述》，用动画形式讲述‘星火-7’从设计到量产的全过程，明天清晨六点全网推送。”
“明白。”石国豪顿了顿，“另外，李副局长刚传来消息，省委巡视组组长林建国，二十年前曾在省机械厅任职，与时任副厅长马德林共事三年。”
周志强眯起眼。
果然不是巧合。
巡视组表面上是来检查“示范点维稳工作”，实则极可能带着既定立场而来。若无准备，一场精心策划的技术保卫战，反而会被曲解为“擅自行动、破坏大局”的越权行为。
“查林建国近三年公开讲话记录，尤其是涉及国企改革与涉外事务的部分。”他冷静下令，“同时整理我本人所有会议纪要、签批文件、通讯记录，分类归档，确保每一项决策都有据可查。我要让他们知道，九州机床没有秘密，只有责任。”
电话挂断后，他打开电脑，调出一封尚未发送的邮件草稿。收件人是国家科技部一位老领导，正文只有一句话：
> “若明日问罪，请容我陈情：宁可一人受罚，不容万人心寒。”
他没有点击发送，而是将其保存在加密文件夹中，命名为“遗嘱”。
凌晨三点十七分，厂区东门岗哨传来异常警报。
值班保安报告：一辆无牌照黑色SUV在厂区外围徘徊近四十分钟，车内两人始终未下车，手机信号多次连接境外IP地址。巡逻队上前盘查时，车辆突然加速逃离，途中丢弃一个背包。经检查，包内藏有一台微型信号干扰器和一张手写纸条：
> “丁顺安劝君早回头，莫待家破人亡时。”
周志强看到报告，冷笑一声：“狗急跳墙了。”
他知道，这张纸条绝非丁顺安亲笔??那人虽贪婪懦弱，却不敢直接威胁厂长。幕后必有更高层级的推手，试图借制造恐慌扰乱内部稳定。更危险的是，对方已掌握丁顺安与三井勾结的部分证据，正以“共犯”身份胁迫其反水。
“通知保卫处，即刻升级一级戒备。”他下令，“调取过去七十二小时厂区所有出入口监控，重点排查丁顺安及其亲属的行踪。同时，安排心理干预小组，对近期情绪波动较大的职工家属进行一对一疏导，防止被有心人利用。”
他又补了一句：“告诉刘大勇，如果有人找他‘伸冤’或‘爆料’，让他直接带人来见我。我不怕对峙，只怕有人蒙在鼓里。”
清晨五点整，天光未明。
周志强再次驱车前往医院。这一次，他没有停留远处，而是径直走进肾病科病房。张工正在陪妻子做晨间护理，见到厂长突然出现，慌忙起身。
“坐着。”周志强摆手，从保温桶里取出一碗热粥，“我让食堂特制的，低蛋白、高热量，适合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张工妻子眼圈一红：“周书记……您何必……”
“何必？”他笑了笑，“你们在前线拼命，我在后方送碗粥，还不够格说‘何必’。”
三人沉默片刻，周志强忽然问：“昨晚之后，家里有没有接到奇怪电话？或者陌生人上门？”
张工摇头：“没有。但我们小区最近多了几个‘快递员’，总在楼下转悠，形迹可疑。”
“我知道了。”周志强点头，“今天起，你们全家搬进厂区专家公寓，二十四小时安保轮值。不是限制自由，是保护英雄。”
离开医院前，他对张工说：“接下来几天，你什么都不要做，只管照顾家人。剩下的事，我来扛。”
上午八点整，省委巡视组准时抵达。
组长林建国五十岁上下，西装笔挺，神情严肃。见面寒暄时客套得体，但言语间处处设防，尤其对“清源行动”“归雁计划”等保密项目频频追问权限依据。
周志强不卑不亢，一一出示文件：
“每一份指令均有书面记录，每一次布控均经公安备案，每一笔经费支出皆可追溯。我可以坦白告诉各位，这些行动从未以‘个人意志’推动，而是基于一万两千名职工的安全与尊严。”
林建国翻阅材料，眉头微皱：“可你并未向上级报备涉外秘密接触？”
“我报备了。”周志强平静道，“吴副领导知情，国安部门介入，行动全程受控。若您需要正式文书，我现在就可以调取。”
会议室一时寂静。
随行一名年轻组员低声提醒：“林组长，刚才接到办公厅电话，科技部刚刚发布新闻通稿，宣布九州机床为‘国家级工业信息安全示范区’首批试点单位，授权其建立跨境技术风险预警机制。”
林建国脸色微变。
这意味着，周志强所做的一切，不仅合法，而且已被中央层面认可。
他合上文件夹，语气稍缓：“周厂长，我们此行并非针对个人。只是近期社会舆论复杂，某些声音质疑‘维稳模式’是否过度依赖强力手段，忽视人文关怀。我们需听取多方意见，全面评估。”
“我完全理解。”周志强点头，“所以我已安排今日全天开放参观：从职工食堂到心理咨询室，从家属帮扶中心到技术创新展厅，所有资料真实呈现。若您愿意，也可以随机访谈十位一线工人、五位技术人员、三位退休老职工，听听他们怎么说。”
林建国迟疑片刻，终于点头。
上午十点三十分，巡视组走访开始。
在装配车间，他们看到工人们正围坐一圈，为即将出海的意大利订单举行简短仪式??每人往主机底座放一枚刻有姓名的铜钉，象征“以我之名，铸国之器”。
在子弟学校，孩子们齐声朗诵自创诗歌：“爸爸的手掌有油污，也有星光；他修的不是机器，是通往未来的路。”
在职工活动中心，一面“心愿墙”贴满便签：
> “我想让孩子上大学。”
> “我希望妻子的病能好起来。”
> “我盼着有一天，外国人买我们的机床，像我们现在买德国货一样骄傲。”
林建国站在墙前良久，未语。
中午十二点，巡视组临时提出要与刘大勇单独谈话。
周志强同意，但坚持在同楼层设置监听备份（依法合规），以防有人刻意诱导供词。
两小时后，谈话结束。刘大勇当着众人面说出一句话：“我后悔的不是认错，而是当初听信谗言，差点毁了大家的心血。现在我只想好好干活，把欠的都补回来。”
下午两点，巡视组召开内部闭门会议。
傍晚六点，林建国主动找到周志强：“周厂长，我想重新谈谈‘维稳’这个词。”
周志强挑眉。
“过去我以为，维稳就是堵、压、管。”林建国望着窗外渐落的夕阳，“可今天我看到的，是一个家庭如何被救回，一个人如何被信任托起，一群普通人如何在风雨中彼此守护。这才明白，真正的稳定，不在禁令多少，而在人心是否安稳。”
他顿了顿：“我会如实上报所见所闻。至于那些想借题发挥的人……请相信，组织内部也有清醒者。”
周志强伸出手：“谢谢您，看见了真相。”
当晚九点，国家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一则简讯：
> “我国自主研发的‘星火-7’五轴联动数控机床成功打入欧洲高端市场，标志着中国智能制造迈向新台阶。专家指出，该机型在动态补偿精度、抗干扰稳定性等方面已达世界领先水平，部分指标超越国际同类产品。”
画面中，正是那列驶向意大利的货运列车，车头横幅鲜红如炬。
十点整，社交平台爆发出海量转发。
《一颗螺丝钉的自述》动画短片播放量突破八百万。评论区刷屏：
> “原来我们每天用的地铁、高铁、手机，背后是这样一群人默默撑着。”
> “我爸也是工人，看完哭了。”
> “这才是该顶流的内容！”
而那份由境外发布的所谓“逆向解析报告”，已被三家国际期刊撤稿，理由是“核心数据无法复现，疑似人为伪造”。
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周志强回到家中。
妻子早已睡下，桌上留着一碗温着的面条，旁边压着字条：
> “别太拼。你不是超人，是丈夫，也是父亲。”
他轻笑一声，吃了面，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坐在书桌前，翻开一本旧相册。
第一张照片是1985年技校毕业合影，他站在角落，瘦得像个竹竿。最后一张，是三天前拍摄的科研团队庆功照??张工站在中间，眼里含光，身旁围着一群年轻人，平均年龄不到三十五岁。
“传下去了。”他喃喃道。
手机震动，是张工发来的消息：
> “医生说，她有望活过五年。谢谢您，周工。这一生，我没给您丢脸。”
周志强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打开电脑，将所有行动档案打包加密，上传至国家工业安全数据库，并附言：
> “此为‘蜂巢’体系运行全记录，含诱敌方案、数据陷阱、人员布控细节。建议纳入国家级反窃密培训教材。另附建议：设立‘技术卫士’专项基金，用于保障参与隐蔽行动的工程师及其家庭基本生活与医疗权益。制度若不护人，人心终将散去。”
发送完毕，他关闭电脑，走到阳台上。
夜风清凉，远处厂区依旧灯火通明。广播里，《钢铁脊梁》的旋律再次响起，这次是女声合唱版，柔中带刚，宛如母亲在战火中为战士吟唱。
他点燃最后一支烟，望着东方。
黎明将至。
他知道，明天会有新的战斗??丁顺安可能被捕，也可能被灭口；马德林或将发动最后反击，煽动“受害者家属集体上访”；甚至会有上级领导出于“维稳大局”考虑，要求他“低调处理，避免影响形象”。
但他不再畏惧。
因为他已亲手种下了一颗种子：在这个时代，忠诚不必沉默，正义可以发声，工人不仅能造机器，也能守护国家的未来。
而这颗种子，正在发芽。
凌晨两点，他写下最后一页日记：
> **2025年4月10日 晴**
>
> 风止于青萍之末，光生于幽暗之间。
>
> 三日鏖战，终见云开。非我智谋过人，实因身后有山??那是一座由一万两千双手筑起的信任之峰。
>
> 张工妻病转安，是我心最大慰藉。世人常言英雄无泪，殊不知最坚毅者，亦最懂柔软。护得住家人，才守得住江山。
>
> 巡视组离去时，林建国对我说：“你们这里，不像工厂，倒像个家。”
>
> 是啊，若无归属，何谈奉献？若无尊严，何谈坚守？
>
> 我辈所求，从来不是青史留名，而是当后人走过这片土地，能指着某台机器说：“这是我爷爷参与造的。”
>
> 如此，足矣。
>
> 又及：今晨收到意大利客户回函，称愿以我方标准作为其国内采购参考基准。附件中写道：“我们不再问它来自哪里，我们只关心??它是否足够优秀。”
>
> 看完这句话，我哭了。
>
> 多少年了，我们一直在等这一刻??不是被同情，不是被施舍，而是被承认。
>
> 被世界，平视。
>
> 此生无憾。
>
> 唯愿后来者，步步昂首，永不低头。
合上日记，他躺倒在沙发上，闭上双眼。
梦里，他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清晨。
年轻的自己穿着蓝布工装，站在车间门口，望着轰鸣的机床，满眼敬畏。
老师傅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小子，记住，机器不会骗人。你对它真心，它就给你真本事。”
他点点头，走进车间，身影渐渐与今日的万千青年重叠。
焊花飞溅，铁水奔流，钟声响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