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九月底,气温依旧炎热!
嘉陵江在陡峭的崖壁下呜咽奔流,江风穿透防空洞临时加固的缝隙,吹得桌上那盏昏黄的马灯灯芯摇曳不定,将无数伏案疾书的身影在潮湿的石壁上拉扯得忽大忽小。
夜幕下,罗...
千代子翻入房间的瞬间,窗外的风忽然停了。夜色如墨,江水的气息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只余下一丝潮湿的凉意贴着脚踝爬升。她落地无声,足尖点地,像一片落叶轻轻触碰泥土。屋内灯光昏黄,是走廊壁灯透过门缝渗入的一线微光,足够她看清布局??单人床靠墙,行李箱未开,军靴整齐摆放在门侧,而那白色公文包,正安静地搁在写字台一角,距离床头不过三步。
她的呼吸放得极缓,几乎与空调低鸣融为一体。左手迅速从袖中滑出工具卷,指尖一挑,最细那根探针已夹在指间。密码锁是932,她早知如此,但不敢有丝毫大意。手指轻拨,咔、咔、咔,三声轻响后,锁扣弹开。她并未立即打开,而是侧耳倾听门外动静。走廊上脚步声稀疏,偶有侍者推车远去,轮子碾过地毯发出沉闷摩擦。浴室方向传来水声??木村果然在洗澡。
千代子深吸一口气,掀开公文包盖。里面文件整齐叠放,最上层是一份慰问行程安排表,其下压着几张通行证与身份证明。她不动声色抽出夹层暗袋中的微型相机,拇指一推,镜头伸出。动作精准如手术刀切入肌理,一页页翻拍,速度极快却无半分遗漏。桂南作战计划的核心附件藏于第三层夹页,加密信纸以特殊药水书写,表面看似空白,实则布满密文。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显影喷雾,极轻微地喷洒一层,字迹渐显:兵力部署图、进攻时间节点、补给路线标注清晰。快门声被她用掌心完全包裹,连震动都被手套吸收殆尽。
拍摄完毕,她将文件原样复位,喷雾残留用热风吹干,确认无痕。锁扣合上,密码拨回932。整个过程不到四分钟。她起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怀表??那是木村私人之物,刻有家族徽记。她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触碰。情报员的底线在于克制:不该拿的绝不贪取,哪怕多看一眼都可能留下心理破绽。
她重新翻出窗台,雨槽依旧稳固。回望一眼屋内,灯火依旧昏黄,仿佛一切未曾发生。她沿着铜管横向移动,身形如猫,每一步都踩在建筑浮雕的凸起处,避开监控死角。抵达另一端时,她掏出绳索,一端固定于通风管道基座,另一端系于腰间,纵身滑下两层楼,稳稳落在七楼阳台。此处为清洁工休息区,门未上锁。她脱下旗袍反穿成制服,摘下发髻,换上工牌,再以药水擦拭面部,恢复原本清秀却平凡的模样。
进入员工通道后,她径直走向洗衣房。途中遇见两名夜班女工,点头示意,对方只当她是新调来的杂役,并未多问。她在洗衣机后取出事先藏好的手提包,将相机与工具转移其中,随后将清洁服投入滚筒,按下启动键。此举既是销毁痕迹,也是制造不在场证明??若有人查证,必见一套沾染香槟渍的制服正在清洗。
走出后门时,天边已有鱼肚白。她搭乘首班电车,在虹口公园站下车,步行至一处废弃邮局。地下室铁门需三重钥匙开启,她逐一插入,转动,门轴发出沉重呻吟。室内陈设简陋:一张桌子,一台老式发报机,几瓶备用电池。她坐定,戴上耳机,调整频率,开始发送摩尔斯电码。
“鹰巢,信鸽归巢。猎物已捕获,羽翼完整。重复,小陆指第465号核心附件已摄录,显影成功。坐标安全屋C7,等待指令接收原件。”
电波穿越晨雾,向西北方飞驰而去。她静坐片刻,确认回应信号抵达:“收到,信鸽。三小时后交接,地点不变。”她关闭设备,拆卸电池,将发报机零件分别装入不同麻袋,投入附近河道。临走前,她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入一口,任尼古丁麻痹神经。这是任务完成后的唯一放纵。
回到华懋饭店时,已是上午九点。孔雀厅昨夜狂欢的痕迹尚未清理干净,水晶吊灯下散落着花瓣与空酒瓶。她换回舞姬服饰,在化妆间找到宋伊琳。后者正对镜描眉,见她进来,微微一笑:“昨夜好风光啊,千代子姐姐,可把那位参事官吓得不轻。”
千代子淡淡道:“不小心罢了。倒是你,昨晚唱那段《春樱别离》,嗓子没哑吧?”
“死不了。”宋伊琳冷笑,“只要还能跳舞,我们就不是人,是工具。”
两人相视无言。片刻后,千代子低声说:“下午转移。你准备好了吗?”
宋伊琳停下笔,抬眼看向镜中:“你说呢?我等这一天,比你久得多。”
原来,宋伊琳并非普通舞姬。她是十年前被强征入团的朝鲜少女,本名金惠贞。因容貌出众、天赋卓绝,被迫改名换姓,成为“国民剧团”的象征。她早与地下抵抗组织联络多年,此次借慰军之名返沪,正是为了传递日军内部腐败证据及军事动向。她手中握有一份名单??七十六号特务在上海安插的眼线,涉及文化界、商界乃至伪政府高层。这份名单,比桂南作战计划更具战略价值。
“东西在我贴身处。”宋伊琳解开和服内衬,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胶片,“微型缩影技术,日本海军研究所最新成果。只有特定投影仪才能读取。”
千代子接过,小心放入胸前暗袋。“我会亲自送出去。你按原计划登机,不要露任何马脚。”
“那你呢?”
“我另有安排。”她笑了笑,“你以为我真的只是为了泼一杯酒?”
确实不是。那一杯香槟,不只是为了制造混乱,更是为了测试木村的反应模式。她观察到他在危机时刻的第一本能是护住公文包而非自保,说明他对文件的重视程度极高;他也未立刻报警或封锁楼层,而是选择自行处理,反映出其性格孤傲、不愿示弱。这些细节,都将用于未来对抗。
中午十二点,运输部召开紧急会议。陈桑主持,李群、章艺光弘、井野友介列席。议题名义上是“歌舞团返程协调”,实则围绕张伯驹一事展开博弈。
“张伯驹必须释放。”陈桑开门见山,“他私藏文物属实,但罪不至死。你们七十六号行事太过张扬,已经引起南京方面不满。”
李群脸色铁青:“部长,此人勾结红党证据确凿!我们搜出大量左翼书籍,还有与延安通信的密电码本!”
“密电码本?”章艺冷笑,“是你自己写的吧?就你那水平,怕是连摩尔斯都背不全。”
“你!”李群拍案而起。
“够了。”陈桑冷冷道,“我说放人,就得放。否则,下次我不只是停你经费。”
李群咬牙切齿,最终低头:“……是。”
会议结束,章艺留下。待众人离去,他低声问:“真要放?”
陈桑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灰白:“当然不。但我不能让李群察觉我们在演戏。他现在就像一条疯狗,谁挡路咬谁。我们必须让他以为自己赢了第一步,才会放松警惕。”
“那张伯驹……”
“今晚转移至法租界。我已经联系好法国巡捕房的朋友,他会以‘精神失常’为由收容。对外宣称病逝,实则藏匿。等风头过去,再安排出境。”
章艺点头:“明白。另外,千代子那边也准备好了。她要求下午三点在百乐门后巷交接。”
“可以。”陈桑掐灭烟头,“但你要亲自盯着。这次的情报太重要,不容有失。”
与此同时,木村已完成洗漱,正整理行装。副官送来今日行程:上午十一点视察江湾机场,下午两点与海军代表会谈,四点出席告别茶会。他扫了一眼,忽然问道:“昨夜那个舞姬,叫什么名字?”
副官翻阅资料:“羽夕千代子,宝冢雪组首席。”
“她……有没有异常表现?”
“据安保报告,只是意外泼酒,情绪激动,无其他可疑之处。”
木村皱眉。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醒来后检查公文包,一切如常,密码未变,文件齐全。可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挥之不去。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刺入。雨槽完好,玻璃无损,锁扣严密。难道真是错觉?
但他忘了,真正的高手从来不留物理痕迹。他们留下的是时间缝隙里的真空??那一瞬的停滞,那一秒的迟疑,足以让真相悄然溜走。
下午两点五十分,一辆黑色雪佛兰驶入百乐门后巷。司机戴着礼帽,口罩遮面,正是章艺化装。车门打开,千代子匆匆上车,递出一个密封信封。
“胶片在里头。宋伊琳的部分单独封装,标记红色圆点。”
章艺检查封条完好,点头:“你回去吧,接下来交给我们。”
“等等。”千代子抓住他手腕,“告诉上面……桂南计划背后有问题。我听到木村与副官私下谈话,提到‘双重目标’。除了正面进攻,还有一支秘密部队将从越南边境渗透,执行斩首行动。指挥官代号‘白狐’,身份未知。”
章艺瞳孔一缩:“你确定?”
“千真万确。他们在厕所外说话,以为没人听见。”
章艺迅速记录,将信息另纸抄写,塞入另一信封焚毁原件。他知道,这可能是决定战局的关键情报。
车子启动刹那,远处屋顶闪过一道反光。狙击镜!
“趴下!”章艺猛打方向盘,车身剧烈甩尾。枪声随即响起,砰!第一发击碎后窗玻璃;第二发擦过车顶,火花四溅。
“该死!被盯上了!”章艺一脚油门到底,雪佛兰如离弦之箭冲出小巷。后视镜中,两名黑衣人跃上摩托车,紧追不舍。
“绑好安全带!”他对千代子吼道。后者面色苍白却未尖叫,双手死死抓住扶手,眼神冷静得可怕。
chase在闹市展开。车辆穿梭于狭窄街巷,拐弯时轮胎发出尖锐摩擦。章艺利用地形优势,几次险险甩开追踪者。但在河南路桥前,前方突现路障??三辆卡车横亘道路,数名持枪便衣守候。
“跳车!”章艺猛踩刹车,推开车门。两人滚落街面,翻滚避让。子弹立即呼啸而来,击中车身,金属扭曲变形。
千代子忍痛爬起,跟着章艺钻入旁边一家当铺。老板惊恐关门上闩,却被章艺亮出证件:“军统行动,协助者记功,阻拦者同罪!”老板颤抖着打开密道??这原是鸦片贩子逃命用的暗门。
他们穿过地道, emerge于一间裁缝铺。章艺撕下衬衫一角,蘸水涂抹墙面,露出隐藏地图。他指着一条红线:“顺着这条排水渠走,通向苏州河码头。那里有船接应。”
“你呢?”
“我引开他们。”他将信封塞进她内衣夹层,“记住,活着送达,比什么都重要。”
千代子看着他,忽然伸手抚过他脸颊:“如果你死了,我会为你跳最后一支舞。”
章艺笑了:“那你最好多练练,我可不想这么快就听哀乐。”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砸门声。他推她进地道,独自转身迎敌。枪声在密闭空间回荡,血花绽放在墙上,如同盛开的彼岸花。
而此时,在南方运输部八楼办公室,陈桑接到紧急来电。电话那头声音急促:“章艺暴露!遭遇截杀!千代子携带情报突围,预计十七点零三分抵达十六铺码头!”
陈桑挂断电话,缓缓站起,走到窗前。夕阳如血,染红整座城市。他低声自语:“开始了。”
他拿起办公桌下的另一部专线电话,拨通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号码。
“我是陈桑。代号‘夜莺’。启动‘逆鳞’计划。”
电话那头沉默三秒,回应道:“确认。逆鳞激活。所有潜伏单位进入一级战备。”
这一刻,他不再是汪伪政权的运输部长,而是军统沪港联络站最高负责人。他的真实身份,连章艺都不知晓。
而在千里之外的重庆,一间地下指挥室内,一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接过电报,读完内容后,重重拍案:“立即转呈委员长!桂南危机可解,但必须阻止‘白狐’行动!通知滇缅线所有游击队加强警戒!”
历史的齿轮,在无数隐秘牺牲与谎言交织中,悄然转向。
千代子最终登上小船。汽笛鸣响,划破暮色江流。她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城市轮廓,轻轻哼起一首古老的童谣。歌声飘散在风中,无人听见歌词:
“樱花落尽时,归来非故人。
血染青石路,孤影赴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