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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紫衣黄裙至金陵,皇图霸业无退路

    其实很多人都不懂江南,只是一味将烟柳画桥视作江南的全部二月十九,金陵,玄武湖。仲春的暖风裹挟着湖光水汽,熏得岸上游人平添几分醉意。乌篷船缓缓穿行在碧波间,舱内,身着华贵紫衣的青年手捧一只小巧炭炉。虽已过料峭时节,他指尖仍贪恋着怀中暖意。许是连日舟车劳顿,又或是骨子里畏寒。青年摊开一卷绢帛地图,纸质精良,墨色浓淡有致,显然是耗费心力绘制的珍品。他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言语间既有对山川形胜的精准研判,又有对风土人情的独到体悟,引得船头撑船的老船翁频频回头。“江南风光本就不止一种模样。”紫衣青年指尖轻划过地图,声音清润,“徽州的粉墙黛瓦,乌州的古镇老巷,还有南楚的鱼米之乡,皆是江南风情。”“公子说得极是!”老船翁没忍住去搭话,浑浊的眼睛亮了几分,“小老儿年轻时在徽州谋生三五年,别的没记下,就记着那些白墙黑瓦的房舍。”“下雨天撑船划过巷口,雾气朦胧的,真跟画儿似的!”船翁回头打量着青年的气度,锦衣华服却无半分骄矜,谈吐间自有丘壑,忍不住问道,“公子这般谈吐不凡,定是书香门第出身吧?”“不敢当。”紫衣青年浅笑颔首,目光转向远处湖面,粼粼波光映在他眼底,“金陵的湖光山色,清雅灵动,也深得我心。”“说起来,公子可是南楚人?”船翁耳力颇佳,捕捉到他话音里的一丝尾调,“听着有几分楚地口音。”见青年微微颔首,船翁忽然想起近来坊间流传的诸多传闻,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语气也沉了下来:“后生,听说楚地那边正闹饥荒,朝廷发了不少赈灾粮,竟还是不管用。好好一个鱼米之乡,如今竟闹出人相食的惨剧,真是造孽啊……”乌篷船静静漂泊在湖心,四下空旷无人,只有水波轻拍船舷的声响。船翁转头看向青年,忽然压低声音,眼底带着几分讳莫如深:“还有件更邪乎的,听说青江底挖出了个‘独眼石人’,捎带了几句谶语——‘女子窃国,真龙在南’。都说这灾祸是上天降下来的惩戒,也不知是真是假。”“竟有此等异事?”紫衣青年闻言,眸色微沉,手伏在暖炉上,语气听不出喜怒,“不知老丈是从何处听来这些说法?”“哪里用得着特意打听!”船翁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笃定,“这整个江南都传遍了说罢,胡子花白的老翁用力撑了撑竹篙,船身微微一晃,朝着岸边缓缓驶去。一老一少闲话间,乌篷船已缓缓靠岸。随紫衣青年一同下船的,还有两人。一位身着鹅黄罗裙、容貌明媚的少女,眉眼间带着几分娇俏,却又隐隐凝着一丝愠色。另一个头戴斗笠、身披玄色披风的汉子,全程缄默不语,身形挺拔如松,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意。紫衣青年走在最前,步履悠然,仿佛只是寻常春游,信步游览金陵街巷。他时不时停下脚步,指着沿途景致,柔声说给身后的黄裙女子听:“那是湖心亭,传闻冬日雪后,亭顶覆雪、四面皆白,湖面水汽蒸腾,赏雪最是雅致。”“湖上那艘巨舰,远看恢宏大气,实则是教坊司设的风月之所。”他目光扫过不远处一艘雕梁画栋的游船,船身描金绘彩,丝竹之声隐约传来,语气多了几分讥讽,“当年道君皇帝在位时,一心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国库空虚之下,内阁那群大臣竟把手伸到了军队里,拆东补西克扣军饷,最后竟闹出了变卖军舰、改装游船的笑话,沦为天下笑柄。”“那边是青霞山的方向。”他抬手指向远方天际线,隐约可见山间错落的楼阁飞檐,“山上是白鹿书院,三千年文脉传承,历代大儒辈出。去年听闻还有儒圣显灵的奇事,引得四方学子争相朝拜。你二哥我好歹是个读书人,没能亲眼见证圣贤风采,当真算得上一大遗憾。”……说了许久,见身后的黄裙女子始终心不在焉,要么低头踢着石子,要么扭头看别处。紫衣青年终于止住脚步,蓦然回头,眼底带着笑意,“怎的,还在跟二哥置气?”“你小时候不管生多大的气,只要二哥带你出‘南宫’逛一圈,买些糖糕蜜饯,保准什么烦心事都忘了。”赵绛庭笑着调侃,看向妹妹赵璜瑛的眼神里满是宠溺,“如今咱们都出了武州,一路跋山涉水抵达金陵,这气总该消了吧?”见赵璜瑛仍是冷着脸,抿着唇不为所动,赵绛庭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道:“璜瑛,自古皇图霸业,哪离得开累累白骨?大哥那般行事,也是无奈之举,你要多体谅他几分。”“什么无奈之举!”赵璜瑛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虽未高声辩驳,声音里却裹着难掩的愤懑与痛心,“明明有赈灾粮可用,他却执意扣押不放,任由那些灾民食不果腹、流离失所!我亲眼见过那些孩子饿得当街哭号,见过老人倒在路边无人问津,他怎么能如此狠心!”赵绛庭闻言,面色一僵,随即又迅速平复,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其实关于赈灾粮的事,他私下也曾与兄长提及过,可话未说完,便被兄长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妇人之仁难成气候”噎得哑口无言。赵绛庭从不觉得自己是妇人之仁。相反,他素以心机深沉、狠辣果决著称,谋财害命、算计人心于他而言本是常态。他曾以为,自己会全心全意辅佐兄长,为了那份至高无上的皇图霸业,即便牺牲再多也在所不惜。可当他亲手参与谋划,为了让兄长的“正本清源”之举更具正当性,故意积压赈灾粮、拖延发放,眼睁睁看着灾民从沿街乞讨到易子而食的惨状时,他才发现,自己那颗工于心计的心,竟也会生出动摇,甚至隐隐作痛。“这些话,在我面前抱怨几句便罢了。”赵绛庭终究没能狠下心批评妹妹,只是语气略显严肃地叮嘱,“可别在大哥面前提及,免得惹他不快。”“大哥也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大哥了。”赵璜瑛气愤地丢下一句,转身便独自夺路上前。兄妹间起了争执,赵绛庭也再无半分游览的兴致。他望着妹妹决绝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朝着岸上官道旁一辆装饰低调却难掩华贵的马车走去。车厢由上好的乌木打造,窗棂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拉车的是四匹毛色纯一的骏马,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凡。“二公子?真的是二公子大驾光临?”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赵绛庭微微侧目,只见来人是位面容俊秀的青年,身着月白锦缎儒衫,腰束玉带,气质文雅,正是金陵城内名声最盛的外来学子潘世美。传闻他出身南楚顶级世家,家财万贯且才学出众,刚入金陵书院便凭一篇《金陵赋》名动全城,引得无数大家闺秀倾心。此前他还曾高调宣布要追求苏家大小姐,可去年冬日赏雪时不慎落水,卧病在床数日后,便再也不提此事,行事也收敛了许多。便是这样一位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此刻却全然没了平日里的风雅气度,反倒像个等候差遣的小厮,脸上满是受宠若惊的神色,态度恭敬到了极致。读书人向来以礼待人,可潘世美的这份“礼”,早已超出了寻常的尊卑界限,带着几分刻意的巴结与讨好。“二公子,您请。”他快步上前,亲自搀扶赵绛庭上了马车,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有半分怠慢。抬头见到紧随其后的黄裙女子,潘世美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语气中更添了几分殷勤:“璜瑛小姐,好久不见,可还记得小生?小时候咱们还在南楚一同放过纸鸢呢。”潘世美其实自幼便与赵氏兄妹一同长大,只是彼时不曾知晓二人的真实身份。后来时机成熟,他渐渐懂事,才从家族长辈口中得知,自己小时候的玩伴竟是何等显赫的人物。前往金陵前,潘世美曾试图打动赵璜瑛的芳心。若是能凭借殷勤,让潘家与这位来头极大的赵氏攀上关系,那在日后的变局中,潘家定然能站稳脚跟、平步青云,夺得从龙之功。就在潘世美脸上弯起一抹自认为得体的笑容,伸出的手刚要触碰到赵璜瑛的衣袖时,却被一旁的斗笠客硬生生拨开。那汉子动作利落,力道颇大,潘世美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却不敢有半分不满。“她的身子,可不是谁都能碰的。”斗笠客的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若是平日里被下人这般粗俗冒犯,潘世美定然要发作。可面对眼前这位一言不发的斗笠客,他却连忙躬身道歉:“是极是极,阁下教训的是,是小生唐突了。”说罢,他便识趣地退到一旁,换乘另一辆随行马车在前头开路。十数个孔武有力的家丁迅速围了上来,护卫在两辆马车左右,腰间皆佩着利刃,神色警惕,阵仗不小。即便如此,潘世美仍不敢有半分怠慢。他坐在前头马车里,时时刻刻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了身后的任何吩咐。“那个人我认识,是潘家的潘世美,风流无度,之前还妄想追求我。二哥,你怎么把他安排到了金陵?”车厢内,赵璜瑛不满地用手帕擦拭着被潘世美触碰到的衣袖一角,仿佛沾惹了什么赃物,语气里满是嫌弃。“我用人,向来只看忠心和能力,私德如何,倒在其次。”赵绛庭闻言一笑,语气平淡,“潘世美虽私德有愧,却不可否认是个难得的人才。仅凭他能在短时间内于金陵站稳脚跟,联络各方势力,为咱们铺路搭桥,便值得我给潘家许诺一份前程。”“他能干什么正事?”赵璜瑛撇了撇嘴,依旧不服气,“听说之前他想吞并苏家的产业,对那苏家大小姐动了些歪心思,端的是色胆包天。也不提前调查调查,那苏家大小姐是谁的……”话未说尽,赵璜瑛脸上却是依旧写满了不满,特别是听闻到潘世美在金陵的荒唐之举后,更是对其印象糟糕,“反正我看到他就觉得膈应。”“你对他也别太过无礼。”赵绛庭劝道,“我们这一脉虽是尊贵,可五百年前没落时,也是依靠着潘家之流的家族扶植才得以喘息。如今能东山再起,除了天命在我,以及长久的隐忍蛰伏,更少不了这些想要赌一赌家族命运的投机者的支持。”“以前我从不跟你讲这些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总想着护着你,让你少沾染这些阴暗之事。”赵绛庭顺着话题,语重心长道,“可如今看来,正是因为我不讲,才导致你与大哥、与我之间,总生出些不必要的隔阂。”“可你我兄妹三人终究是荣辱与共,有些事,你应当要知晓,明白。”“他们支持我们,不就是想要那从龙之功,说的好像多好心似的。”赵璜瑛撇了撇嘴,依旧有些不以为然。“若是我等一朝起势、顺利夺取大位,自然少不了这些附庸家族的从龙之功,该赏的赏,该封的封,不会亏待他们。”赵绛庭眼神幽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可若是这些人日后太过娇纵,胃口太大,妄图干涉朝政、觊觎权柄,那过河拆桥也未必做不得。”“这样做,有些不太好吧?”赵璜瑛被赵绛庭陡然森冷的眼神惊了一下,她只是厌恶潘世美这个人而已,还从未想过将那些支持他们的家族一网打尽。“璜瑛,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等一个不慎,没能估量好对手的实力,最终被朝廷镇压下去,这些长久投资却见不到回报的家族会如何做?”赵绛庭没有结束话题,反而抛出一个令人细思极恐的问题。车厢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赵绛庭捧着手中的炭炉,指尖感受着暖意,面上却冰冷如霜,眼神如钩,一字一句地追问:“会如何呢?”赵璜瑛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收拢了手指,“会……会如何?”“我等成就大业后,可以对他们生杀予夺。可一旦败了,那些平日效忠我们的家族,便会从一个个温顺的忠犬,变成嗜血的豺狼。”赵绛庭语气森冷,不带一丝温度,“他们会立刻与我们撇清关系,甚至倒戈相向,拿我们的人头去邀功请赏,以保全自己的家族。”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赵璜瑛不太好看的脸色上,缓缓道:“大哥没错。为了大业,再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要么登顶九五,要么万劫不复,这条路,本就没有中间选项。”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伴着窗外隐约的人声,显得格外沉闷。赵璜瑛低着头,没再反驳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