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队伍早已散去,年轻的皇帝却像个被抽走了筋骨的木偶。
脚步虚浮地在皇城的石板路上晃着,明黄的龙袍拖在地上,沾了些尘土也浑然不觉。
他走过太和殿的铜狮,绕过御花园的假山,连引路的太监都被他挥手斥退。
只凭着一股茫然往前走,等回过神时,已站在了后宫的朱漆宫门前。
宫墙内静悄悄的,连檐角的风铃都像是生了锈,许久没响过一声。
周皇后正坐在廊下翻着一本旧绣谱,见他进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却没多问,只起身敛衽行礼:“陛下回来了。”
她引着皇帝在廊下的竹椅上坐下,亲自去端了茶点。
青瓷茶杯边缘有些细小的磕碰,泡的是去年的旧茶,叶片在水里舒展不开,透着一股淡淡的陈味。
碟子里的点心倒精致,是几枚小巧的梅花酥,只是酥皮有些发潮,想来是存放了些时日。
周皇后将茶点推到他面前,轻声道:“陛下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用了些杏仁粉。”
皇帝拿起一块梅花酥,指尖碰到微凉的酥皮,心里却清楚。这哪里是新做的?
后宫的份例早就克扣了大半,御膳房连上好的面粉都凑不齐,杏仁粉更是稀罕物,定是皇后从自己的份例里省下来的。
他咬了一口,甜味里带着点受潮的滞涩,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一阵穿堂风卷着落叶掠过廊下,皇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冷颤。
龙袍看着厚重,内里的棉絮却早就板结了,挡不住这深秋的寒意。
周皇后目光微凝,轻声道:“天凉了,陛下身上这件龙袍还是初秋时的。
明日让尚衣局添件厚些的棉袍吧?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块藏青的云锦,做里子正好。
“云锦?”皇帝苦笑一声,将没吃完的梅花酥放回碟中,声音里满是疲惫。
“罢了,库房里那点料子,还是留着吧。国库空虚,能省一点是一点。”
他顿了顿,望着廊外光秃秃的树枝,低声道,“我自己做吧,从前在北城时,跟着王府的木匠学过几手针线活,缝件棉袍还是会的。”
周皇后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他。她知道皇帝在王府时日子不算顶好,却没想到还要自己做衣裳。
但她没反驳,只是温顺地点了点头,伸手将他肩上的一缕乱发理好,轻声道:
“也好,陛下若是不嫌弃,臣妾这里还有些去年的旧棉絮,晒得松软了,或许能用得上。”
皇帝“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廊下的风又起了,吹得他鼻尖发酸。
他这个皇帝,连件新棉袍都穿不起,还要自己动手缝制,说出去怕是要被天下人笑话。
可他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国库空虚四个字像座大山压着,连后宫的份例都捉襟见肘,他这个天子,竟活得如此窘迫。
周皇后安静地陪在他身边,没再多言,只默默将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
王磊府邸的议事堂里,烛火跳动着,映得紫檀木长案上的舆图泛出暗沉的光。
几位世家大族的家主围坐案前,袖口的玉扣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却掩不住空气中的凝重。
“昨日早朝,诸位都看见了。”王磊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那小子竟能说出几分条理来,赈灾、平匪、整吏治,条条都在点子上。”
青州李家主捻着胡须,冷哼一声:“不过是临时抱佛脚,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章程罢了。真要让他调粮调银,还不是两眼一抹黑?”
话虽如此,他指尖敲击案面的频率却快了几分。谁也没料到,那个被圈养在王府,见了朝臣都怯生生的少年,竟有胆量在百官面前说这些。
“可他毕竟动了心思。”江南苏家主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几分审慎,“比起先帝那位只知刨木头的兄长,总算有了点帝王的样子。若我等全力辅佐,未必………………”
“辅佐?”并州孙家主打断他,声音里满是嘲弄,“苏兄莫不是忘了,国库空得能跑老鼠!
京畿卫所的军饷都拖了三个月,若非各家凑了些银钱,怕是早就哗变了。他要赈灾,粮从何来?他要平匪,兵械从何出?”
他指着舆图上被圈出的几处:“江南大水冲垮的堤坝,不是一两万两银子能修好的;
西北蝗灾过后,土地板结,没有三年休养生息,根本种不出粮食;
山东那些流民,家里的地都没了,你让他们归乡务农,他们回哪里去?”
议事厅里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王磊缓缓放下茶盏,杯底与案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他看着眼前这些与自己共事多年的世家领袖,眼底掠过一丝疲惫:“先先帝在位时,为了修建离宫,拆了江南七十二座寺庙的木料;
后来先帝登基,宠信宦官,是骑四处抄家,中产之家十户九空;
到了木匠皇帝手里,更是连漕运的粮船都敢挪用去运他的木料。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无奈:“这天下,是被皇族几代人一点点掏空的。
黄河改道无人管,是因治河的银子进了内库;边军装备陈旧,是因造火器的铁料被拿去做了木匠活;吏治腐败,是因卖官卖成了常态。”
“如今的灾情、匪患、民变,”王磊指了指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每一个字都像浸了血,“哪一件不是从前种下的因?
他一个少年,读几本史书就想扭转乾坤?我们几家就算掏空家底,能填多少窟窿?”
李家主沉默了,他想起自家在山东的田庄,去年被流民抢了个精光,报官也无人理会。县衙的差役早就被宦官派去看守织造府的私奴了。
苏家主叹了口气,指尖划过舆图上江南的地界,那里有他家几代经营的商路,如今大半被洪水冲断,连收账的伙计都不敢去。
“不是我等不愿辅佐,”王磊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里带着彻骨的无力,“是这天下,早已烂到了根里。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就算我们豁出性命去填,也填不满这数代人挖下的坑。”
烛火摇曳,像一道无力回天的叹息。
议事堂里再无人说话,只有窗外的风,呜咽着穿过庭院,像在为这个无药可救的王朝,提前奏响了挽歌。
夜漏深了,后宫的烛火昏昏欲睡。周皇后的寝殿里,只有一盏孤灯亮着。她坐在窗前的织机旁,素手握着木梭,一下下穿过经纬。
织机是旧的,踏板踩下去会发出“吱呀”的呻吟。她面前堆着的棉絮,是去年拆下来的旧棉袄翻新的,弹得不算蓬松,还带着点经年的霉味。
手里的线也不是什么好丝线,是宫里绣娘们用剩下的零碎线头,她一根根接起来,凑成这匹勉强能做里子的粗布。
烛火映着她清瘦的侧脸,针脚密了些,手指被扎出个血珠,她只吮了吮指尖,又继续织下去。
而皇帝的书房,灯火同样亮至天明。案上堆着的奏折比昨日更高了些,每一本都沉甸甸的。
江南巡抚奏报,灾民开始易子而食;西北将军急报,匈奴趁虚南下,劫掠了三个哨所;
户部的册子上,用朱笔圈着“无银”“无粮”的字样,红得像血。
皇帝披的还是那件板结了棉絮的龙袍,袖口磨得发毛。
他左手按着奏折,右手翻着《资治通鉴》,手指划过“开元盛世”四个字,又猛地顿住。
书上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可他的仓廪里,连老鼠都懒得光顾。
“治河......需征调民夫十万,耗银五百万两......”他喃喃念着,眉头拧成个死结。五百万两?他连五十万两都?不出来。
又拿起一本,是关于整顿吏治的,上面列着数十个贪腐官员的名字,可他看着那些名字后面的“世族姻亲”,只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查,可手里没有能调得动的兵,没有能信得过的人。
这些奏折上的字,每一个都认识,连起来却像天书。灾民的哀嚎,边军的怒吼,贪官的狞笑,他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就像一个学童,突然被推上考场,面对的却是满纸的难题,连提笔的勇气都快没了。
他觉得自己像一匹被拴在磨盘上的老马,背上压着的担子早已超过了极限。
那担子是江南的洪水,是西北的蝗虫,是山东的盗匪,是空荡荡的国库,是百官的冷眼,是世家的观望......每一样都重如千钧,勒得他骨头都在响。
烛芯爆了个灯花,吓了他一跳。抬头望向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又要来了,可他眼前的路,还是黑的。
周皇后织完最后一针,揉了揉发麻的肩膀,望向书房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织好的粗布叠起来,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
这对皇族之中最尊贵的夫妻,一个在深夜里缝补寒衣,一个在残灯下苦啃奏折。
像两只困在蛛网上的飞蛾,明明身处权力的顶峰,却活得如此窘迫。
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此刻更像一座巨大的囚笼,将他们困在这千疮百孔的江山里,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