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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多勒维特王国首都,特哈兰。

    这座坐落于大陆北方高原的雄城,素有“冰雪王冠”之称。

    高耸的灰色玄武岩城墙历经千年风霜,巍峨的尖塔刺破时常阴沉的天空,建筑风格冷峻、线条硬朗,透着北地特有的肃杀与威严。

    它并非一座气氛轻松愉悦的城市……寒冷的气候、厚重的云层、以及王室数百年铁腕统治积淀下的森严等级与压抑感,如同无形的寒雾,弥漫在街巷之间。

    尽管作为北境最大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特哈兰亦不乏繁华景象与各地旅人,但对自幼在此长大的洪飞燕而言,这座城市更像一座华美而冰冷的囚笼,每一块砖石都仿佛镌刻着束缚与规训。

    然而,当承载着她的王室车队,穿过厚重的镶铁城门,驶入特哈兰的主干道“凛冬大道”时,洪飞燕透过镶嵌家族纹章的车窗望向窗外,心中竟第一次涌起一个陌生的念头:‘真美。’

    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缝隙,久违的、带着暖意的金色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为冷硬的灰色建筑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积雪覆盖的屋顶闪耀着细碎的钻石光芒,街边光秃的枝桠在风中轻颤,竟也显出几分倔强的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热香料红酒与淡淡霜雪混合的气息,喧嚣而鲜活。

    是因为笼罩莱维昂海岸千年的寒潮诅咒消散,连带着特哈兰的气候也隐约回暖?还是因为……她此刻的心境,与以往任何时候都截然不同?

    曾经视若枷锁的一切,在挣脱了无形束缚、沐浴在全新目光与期待中归来时,竟显露出意想不到的、动人心魄的壮美。

    “是三公主殿下的车队!”

    “让开!都让开!保持通道畅通!”

    “公主殿下!请看这边!殿下!”

    “一张照片!就一张!求您了!”

    欢呼声、尖叫声、维持秩序的喝令声、以及连绵不绝、如同夏日急雨般的魔法留影水晶快门声,瞬间将车队吞没。

    道路两旁,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挥舞着自制的小旗、鲜花、甚至印有洪飞燕肖像(有些显然是根据传闻匆匆绘制的,并不太像)的简陋画报,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狂热、感激与崇拜。

    孩童被父母高举过头顶,老人踮起脚尖,年轻人奋力向前拥挤,只为一睹“救国英雄”的容颜。

    通往王室居所“雪宫”的凛冬大道,此刻成了专为她铺设的荣耀之路。

    这般景象,在离开特哈兰前往莱维昂海岸时,是绝难想象的。

    从冰封绝地莱维昂海岸返回特哈兰,距离并不遥远。

    也正因如此,当日的天地异变……盛夏时节气温骤降至冰点以下,天空被不祥的血红怒云笼罩,赤色的火雨与幽蓝的极光交替闪现……特哈兰的居民们也或多或少有所感知,甚至亲身经历了那宛如末日降临的恐怖瞬间。

    正是这份切身的恐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们对那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公主,报以了最质朴、最热烈的情感。

    马车缓缓行驶,接受着沿途民众近乎狂热的致敬。

    洪飞燕端坐车内,姿态优雅,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王族的疏离与疲惫。

    她并未频繁向窗外挥手,只是偶尔在人群欢呼声最为高涨之处,微微颔首,或投去一瞥。但这已足够引发新一轮的声浪。

    车窗隔绝了大部分噪音,但那份灼热的人气,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板与绒毯,直接熨帖在她皮肤上。

    这是一种全新的、令人颤栗的体验。

    曾几何时,走在这条街上,她收获的只有漠视、窃窃私语或隐晦的鄙夷。如今,天地倒转。

    终于,镶金嵌银的华丽马车驶入了雪宫范围。

    高耸的银色大门缓缓开启,门后并非往常肃穆寂静的宫廷前庭,而是……

    超过五百名身着笔挺银色镶蓝边制服的军乐队与仪仗队成员,列成整齐的方阵,肃立道路两侧。

    阳光下,银亮的乐器与锃亮的铠甲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当洪飞燕的马车驶入宫门的那一刻……

    “三公主殿下驾到!!!”

    蕴藏着魔力的礼官唱名声,如同惊雷般滚过雪宫上空。

    呜!!!!

    雄浑苍凉的号角声齐齐奏响,紧接着,恢弘壮丽的宫廷进行曲响彻云霄!

    鼓点铿锵,管乐嘹亮,整齐划一的动作带起一片金属与织物的摩擦声。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洪飞燕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与……一丝刻意营造的“无聊”。不能失态,不能露出欣喜若狂的模样。

    从今往后,这等规格的礼遇,或许将逐渐成为“常态”。她必须习惯,必须表现得……理所应当。

    马车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宫殿主阶前稳稳停住。

    车门被侍从恭敬地拉开。

    洪飞燕深吸一口气,搭着侍从的手臂,缓步踏出车厢。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银白的长发与崭新的、绣着金色火焰纹路的雪白宫装长裙上。

    她微微眯起赤金色的眼眸,仰头望向那巍峨的、冰雪般洁白的宫殿主体……雪宫。

    这一次,它不再显得冰冷压抑,反而在阳光下,闪烁着某种……属于胜利者的荣光。

    “殿下,陛下正在等您。”

    早已候在一旁的女王亲卫骑士团长,一位面容冷峻、气息沉凝的中年男性骑士,上前一步,右手抚胸,躬身行礼。

    他身后,一队同样装束的精锐骑士齐刷刷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金属的冷冽质感。

    “带路。”

    洪飞燕轻轻颔首,声音平静无波。

    “是。”

    在亲卫骑士团的拱卫下,洪飞燕踏着猩红的地毯,穿过矗立着历代先王雕像的长廊,走向宫殿深处。

    沿途遇到的宫廷侍从、文官、乃至低阶贵族,无不停下脚步,深深躬身,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雕刻着火焰与冰霜缠绕图案的青铜大门前。

    门楣上,镶嵌着阿多勒维特王室的烈焰王冠徽记。

    “陛下,三公主殿下到了。”骑士团长沉声通报。

    “进来。”

    门内传来一个略显疲惫,但依旧威严的女声。

    青铜大门被两名侍卫无声地向内推开。

    女王的私人觐见室并不如正殿那般恢弘,却更为精致奢华。

    四壁镶嵌着暗红色的魔法木护板,燃烧着魔法火焰的壁炉驱散了北地特有的寒意,地上铺着厚厚的、绣有复杂王室纹样的深色地毯。

    房间一侧是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架,另一侧则是俯瞰宫廷花园的落地长窗。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毯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黑曜石书桌后,女王洪世流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与卷宗之中。

    她穿着便于行动的深紫色常服,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即使施了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眼下的淡淡青黑。

    书桌一角,精致的银质咖啡壶正袅袅飘散着苦涩的香气。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立刻抬头,而是快速地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签下名字,盖上印章,这才将羽毛笔插入墨水瓶,身体向后靠进高背椅中,抬手揉了揉眉心。

    “坐吧。”

    她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一张高背椅,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洪飞燕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标准的王室礼仪姿态。

    她注意到,母亲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她进来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堆积如山的公文,以及她难得显露的疲态,都无声地诉说着过去几天她所承受的压力与煎熬。

    犯下如此重大的判断失误,引发近乎灭国的危机,最终却“仅以”身心疲惫、声望受损收场,从政治角度而言,已属不幸中的万幸。

    洪世流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银壶,为自己又斟了半杯黑咖啡,浓烈的苦香在空气中弥漫。

    她端起骨瓷杯,浅啜一口,目光似乎落在杯中深褐色的液体上,又似乎穿透了杯壁,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片刻的静默在房间里流淌,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咖啡?”洪世流忽然开口,目光依旧没有抬起。

    “您知道的,我不喜欢咖啡。”洪飞燕回答,声音平稳。

    “……是么。抱歉,忘了。”

    洪世流淡淡地说,将杯子放回碟中,发出一声轻响。

    她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或者,是一种无意识的、试图缓和某种僵硬气氛的尝试……虽然显得十分笨拙。

    之后,是更长久的沉默。

    洪世流没有再碰咖啡,也没有去看文件,只是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前方。

    洪飞燕则如同最完美的雕像,静坐等待,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尴尬,比以往任何一次充满敌意或漠视的会面,都要令人不适。

    最终,打破这片沉寂的,是洪世流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

    她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坐在对面的银发少女。

    那双与她自己年轻时颇为相似的赤金色眼眸,此刻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仿佛超脱了过往一切纠葛的淡然。

    “对于之前的事……”洪世流的声音干涩,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很重,“我要向你……表达诚挚的谢意。”

    嗡……

    洪飞燕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骤然收缩。

    她设想过很多种母女再次相见的情景:冰冷的质问,虚伪的安抚,暗藏机锋的试探,甚至迫于舆论压力的、不情不愿的褒奖。

    但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亲耳听到这位永远正确、永远强势、视她如眼中钉的女王陛下,用如此直接、甚至带着一丝艰难的语气,向她道谢,乃至……道歉。

    梦境也不敢如此编织。

    “是我判断失误,”洪世流继续道,目光没有躲闪,坦然地迎接着洪飞燕的注视,“而你……纠正了它。”

    “你首次控制了千年无人能驾驭的‘花灵之花’,平息了莱维昂海岸的焚天之灾,更解除了困扰此地千载的‘永恒寒冬’诅咒。而且……”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仿佛在逼迫自己说出接下来更难出口的话,“我必须承认,我过往的许多行为,有违公正原则,掺杂了过多个人情感。在这方面……我也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歉意。可以吗?”

    这番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或许显得苍白甚至可笑……做错了事,差点酿成大祸,如今轻描淡写一句道歉就想揭过?但洪飞燕明白,这番话从洪世流口中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她是阿多勒维特的女王。

    女王的尊严,不容轻易折损。

    向他人低头认错,尤其是向一个她长久以来刻意忽视、甚至压制的人认错,这本身,就是一种近乎屈辱的、打破她固有原则的行为。

    从某种意义上说,此刻的洪世流,恰恰是洪飞燕内心深处渴望成为的、理想中的“女王”模样……理性、担当、敢于承认错误,将王国与责任置于个人颜面之上。

    “好。”

    洪飞燕抬起下巴,赤金色的眼眸直视着母亲,没有任何怯懦或激动,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我接受。”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虚伪的推诿,直截了当。

    这是对这份罕见“低头”的最大尊重,也是她对自己如今地位的确认。

    洪世流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那总是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

    “如此……谢谢。”

    她伸手,从书桌一侧拿起两样东西:一本封面古朴厚重、以金线绣着王室纹章的大部头书籍,以及一叠装订整齐、盖有女王火漆印的文件。

    “从今日起,你将接受完整的、正式的王室继承人教育。资源、导师、课程,一切都会与其他顺位继承人同等,不会有任何形式的克扣或歧视。从魔法修行到政务处理,从礼仪规范到历史典籍,乃至日常用度、饮食起居……”洪世流将书籍与文件推向洪飞燕,“一切,都将按照‘长公主’的规格置备。你可以,也必须以此为基础,去争取你应得的一切。”

    终于……来了。

    那令人厌烦的、如影随形的区别对待,那克扣的资源、敷衍的教导、冰冷的宫室、甚至偶尔“疏忽”的餐食……这一切无形的枷锁,似乎在这一刻,伴随着这叠文件的移交,被正式宣告解除。

    洪飞燕的手指微微一动,几乎要伸出去接过。

    这意味着承认,意味着她正式被纳入王位继承的序列,意味着她梦寐以求的、公平竞争的起点。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文件边缘时,洪世流按住了它们。

    “但是,”女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审视与某种更深沉东西的复杂情绪,“在正式接受这些之前……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

    洪飞燕的动作顿住,缓缓收回手,重新坐直身体,赤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锁定母亲。该来的总会来。代价,或者……警告。急也没有用。

    “请说。”她的声音依旧平稳。

    “我欠你一个……巨大的人情。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偿还的人情。”洪世流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因此,才会有接下来的举动。这并非纯粹的补偿或奖励,更是……一种责任。”

    洪飞燕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我依然……厌恶你。”洪世流的话语如同冰锥,直刺而来,**而残酷,“这份情感,自我女儿去世那一刻起,便刻在了我的灵魂里,恐怕至死……也难以磨灭。”

    空气仿佛凝滞了。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洪飞燕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心脏……似乎也没有预想中的抽痛。很奇怪,听到这句直白的憎恶宣言,她心中泛起的,竟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

    母亲的认可或憎恶,女王的青睐或打压,曾经是她生存的重压,是她拼命想要挣脱的梦魇,也是她暗中较劲、试图证明自己的动力源头之一。

    但现在,不重要了。

    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与支持。

    洪世流的爱恨,于她而言,已不再是能左右她人生轨迹的决定性因素。

    她不再需要从这份扭曲的母女关系中汲取养分或忍受毒害。

    “但是,”洪世流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洪飞燕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我不想再被私人情感所左右,做出不理智的、危及王国的判断。所以……我有一个秘密,必须告知于你。”

    “秘密?”

    洪飞燕微微挑眉。

    洪世流靠回椅背,目光望向窗外遥远的天空,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讨论天气,但说出的内容,却足以让任何知晓其分量的人魂飞魄散:“阿多勒维特的直系血脉,身负火焰天赋者……注定活不过三十岁。”

    “……!”

    即便以洪飞燕如今的心性,这句话也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她脑海深处炸开!

    强烈的震荡感席卷全身,五脏六腑都仿佛瞬间冻结!

    然而,她的外表依旧稳如磐石,连交叠的手指都未曾颤抖分毫。

    难以置信?不。并非完全难以置信。

    尽管此前从未有人明确告知,但某些深埋于血脉深处的细微征兆,某些王室历史中天才早夭的隐晦记录,母亲洪伊尔那异常的衰弱与放弃……种种蛛丝马迹,此刻如同散落的拼图,被这句残酷的宣判瞬间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轮廓。

    “破解这诅咒的方法,只有一个。”

    洪世流的声音继续传来,冰冷而清晰,如同法官宣读判决,“戴上烈焰王冠,成为阿多勒维特的女王。这就是为何历史上,每一代流淌着纯净火焰之血的王室成员,都会陷入你死我活的惨烈争夺。不仅仅是为了权力……更是为了,活下去。”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发间那顶造型古朴、燃烧着永恒魔焰的赤金王冠,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如果你的母亲,像你一样,天生便拥有相对‘温和’的血脉天赋,或许……彻底放弃使用火焰魔法,断绝与根源的联系,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能够稍稍延长一些寿命。”

    洪世流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那意味着永恒的虚弱,与魔法的彻底绝缘,对一名阿多勒维特而言,是比死亡更加痛苦的耻辱与煎熬。”

    一个魔法师,放弃魔法,如同飞鸟折翼,游鱼离水。活着,或许也只是行尸走肉。

    但洪伊尔……她选择了这条路。

    ‘难道……’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窜入洪飞燕的脑海,狠狠噬咬着她的心脏。

    那个对她永远冷若冰霜、苛责挑剔的母亲;那个放弃王室身份、远走他乡成为学院教授的母亲;那个似乎从未给予过她一丝温暖与认可的母亲……她是否……早就知晓这残酷的宿命?

    她是否因为自知无缘王冠,无法破解诅咒,又不愿女儿重蹈覆辙,才用那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逼迫她放弃对火焰、对权力、对“阿多勒维特”这个姓氏所代表的一切的渴望?她是否认为,只有让女儿憎恨这个家族,远离这个旋涡,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生路?

    而她自己,则背负着背叛血脉的“耻辱”与对女儿复杂难言的情感,在斯特拉学院了此残生?

    洪飞燕猛地抬手,用力抓住了自己银白的长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紧闭双眼,牙关紧咬,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混合着震惊、刺痛、恍然与更多难以名状情绪的呜咽死死压回喉间。

    洪世流静静地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与微微颤抖的肩膀,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复杂神色。

    但她没有出言安慰,只是沉默着,等待洪飞燕自己消化这惊天秘闻。

    良久,洪飞燕缓缓松开手,抬起头。赤金色的眼眸深处,风暴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所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你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不要争夺王位?”

    “又是这句话?”洪世流挑眉,但这次,她的眼神中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罕见的坦诚,“不。现在的我,不会再让私人情感干扰理性的判断。告诉你真相,是身为女王,对可能继任者的责任;也是身为……知晓这一切的长辈,对你的一点提醒。”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紧紧锁定洪飞燕:“你或许……是特殊的。你成功控制了‘花灵之花’,这意味着你与火焰根源的契合度,可能超乎想象。或许……即便不依赖王冠,你也有机会,靠自身的力量,压制甚至消除血脉中的诅咒。”

    洪飞燕瞳孔微缩。这又是一个未曾设想的方向。

    “当然,这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洪世流摇了摇头,似乎自己也觉得这想法过于渺茫,“即便可能,也必然凶险万分,希望渺茫。你依旧会选择那条更‘安全’的路,去争夺王冠,这很正常。而次公主洪思华……”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无奈的讥诮:“她似乎对王位毫无兴趣。真是讽刺。”

    “什么?等等,你什么意思?”

    洪飞燕猛地打断她,赤金色的眼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洪思华?那个处处与她作对,数次将她逼入绝境,甚至不惜威胁她生命的二姐……对王位没兴趣?这怎么可能?!

    “字面意思。”

    洪世流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已属多余,不愿多谈,她站起身,将桌上的书籍与文件再次推向洪飞燕,“好了,带着这些东西回去吧。假期所剩无几,但必要的启蒙与衔接课程,会为你安排。王室的教育,可不会因为假期而耽搁。”

    “……明白了。”

    洪飞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伸出有些冰凉的手,接过了那本厚重的《阿多勒维特王室法典·继承篇》以及那叠象征着平等起点的文件。触手沉重,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命运。

    二人对话,到此为止。

    洪飞燕抱着文件,如同梦游般走出觐见室。

    沉重的青铜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位疲惫女王的复杂目光,也仿佛将那个残酷而惊人的秘密暂时封存。

    “公主殿下,您现在要返回‘青凛宫’吗?”

    守候在门外的亲卫骑士团长上前一步,恭敬询问。

    由于她的贴身侍女兼护卫队长叶特琳尚未从莱维昂海岸的后续事务中脱身,目前由这批直属女王的亲卫暂代护卫之职。

    尽管他们礼仪周全,但那份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依然让洪飞燕感到些许不适。

    “不。”她摇了摇头,赤金色的眼眸望向长廊另一侧,“先去内城西区。我要见一个人。”

    返回那座依旧冷清、象征着她过往处境的“青凛宫”并无急事。

    她此刻心绪纷乱,需要一点……真实的东西,来锚定自己。

    穿过守卫森严的宫闱区域,路过恢弘肃穆的皇家图书馆,洪飞燕来到了宫人们以及部分低级官员、客卿居住的内城西区。

    这里的建筑朴素许多,氛围也相对轻松。

    按照记忆来到一栋不起眼的二层石砌小楼前,洪飞燕示意亲卫在外等候,自己独自上前,敲响了二楼尽头那个房间的门。

    “请进。”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推开门,房间内的景象让洪飞燕微微一怔。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原本的生活气息已荡然无存。

    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桌椅擦拭得干干净净,窗户敞开着,带着雪后清冽气息的微风拂入。

    唯一显眼的,是地板中央放着的一个半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背包。

    白流雪正蹲在背包旁,检查着背带,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歉意的、干净的笑容。

    “啊,你来了。本来想提前跟你说一声的,但看你那边好像挺忙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这边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得先走一步了。暑假还剩点尾巴,有些……嗯,私事需要处理一下。”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要出门进行一趟短暂的远足。

    洪飞燕站在门口,目光从那个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随时可以拎包就走的房间,移回到少年那张依旧带着些许倦色、但眼神清亮的脸上。

    ‘私事’?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白流雪口中的“私事”,绝非普通十七岁少年应付学业或家庭琐事那般简单。

    那是足以牵动古老神灵、涉及灭世灾劫、需要他以生命为赌注去完成的、沉重的“使命”。

    刚刚经历了一场不愿再回首的生死劫难,从长达一周的昏迷中苏醒不过片刻,他就要再次背起行囊,奔赴下一个未知的、必然充满危险的“战场”。

    ‘别走。’

    这句话几乎冲到了喉咙口。她想说,留下来,至少好好休养,至少……让我能看见你安然无恙。王室的资源,或许能帮上忙。或者,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银牙轻轻咬住下唇内侧,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还不行。

    现在的自己,还不够强,不够高,视野还不够广阔。即便想跟随,恐怕也只会成为他的拖累。

    ‘忍耐。’

    她对自己说。必须忍耐,必须等待。

    等到戴上烈焰王冠,成为阿多勒维特女王的那一天。

    等到拥有足够的权力、力量与资源,能够真正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面对一切风雨,而非只能仰望他的背影,担忧他的安危。

    然而……

    心中的某个角落,那份不愿等到“那一天”的迫切,那份想要抓住此刻、留下点什么的冲动,如同暗流涌动。

    洪飞燕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在距离白流雪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射进来,恰好将两人笼在一片温暖的金红色光晕中。

    “以后。”她开口,声音比平时略微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要去哪里?”

    白流雪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一个有些困扰的笑容:“啊?这个嘛……说实话,还没仔细想过。毕竟离毕业还早,而且……”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遥远的天空,“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先解决。”

    “那……”洪飞燕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她微微挺直脊背,赤金色的眼眸直视着对方,仿佛用尽了此刻所有的勇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到时候,你再回雪宫来吧。”

    白流雪眨了眨眼,似乎没太明白。

    “不是以临时宫廷学者的身份。”洪飞燕补充道,脸颊微微发热,但语气越发坚定,“而是……成为正式的‘王室直属骑士’。成为……我的亲卫骑士。”

    寂静。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内城生活的细微嘈杂,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说出这句话后,洪飞燕自己都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几乎不敢去看白流雪的表情。

    这近乎直白的“邀请”与“许诺”,对于一向骄傲甚至有些孤高的她而言,已是破天荒的主动。

    “哈……”短暂的沉默后,白流雪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弯下腰,轻松地背起了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旅行背包,动作流畅自然。

    “女王的直属骑士啊……”他转过头,看向洪飞燕,夕阳在他黑色的眼眸中跳跃着温暖的光点,“这份荣誉,对我而言,似乎有些过于沉重了。”

    洪飞燕的心微微一沉。

    “但是,”白流雪话锋一转,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种真诚的暖意,“能被如此邀请,确实是无上的光荣。”

    “那……”

    洪飞燕眼中重新亮起微光。

    “只是,”白流雪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话,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那轮正在缓缓沉入远山背后的、巨大的、赤红色的夕阳,声音变得有些悠远,“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洪飞燕,眼神清澈而坦然:“在我有限的生命里,还有太多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太多的谜团需要解开,太多的‘账’需要清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背负起那样沉重的职责与信任。”

    他背着光,一步步向门口走来,经过洪飞燕身边时,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微微倾身,靠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叹息般轻柔的嗓音,低语道:“所以……等到我把这些恼人的麻烦和忧虑,都解决掉的时候……”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少年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和一丝淡淡的、仿佛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

    “……到那时,再对我说一次吧。”

    “以女王的身份。”

    话音落下,他已直起身,拉开房门,身影融入了门外走廊渐深的阴影中,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脚步声很快远去,消失在楼梯口。

    洪飞燕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仿佛化作了一尊精致的雕塑。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恰好穿过窗户,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为她银白的长发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长长的睫影。

    那句话,如同带着温度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她的耳膜,落入心湖,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以女王的身份……

    少女沐浴在夕阳中的侧影,美丽得令人屏息。

    那赤金色的眼眸中,翻涌着震惊、羞赧、失落、期待,以及某种更加坚定、更加灼热的光芒。

    她轻轻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好。”

    一个极轻极轻的字眼,消散在满是夕阳光辉的寂静房间里。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