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姑娘是个怪人。
这不是阿元对她有偏见,这是野竹沟老少打从两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傍晚起就默默达成的一致看法。
她挎着竹篮赤脚踩过被晨露打湿的碎石小径,山雾正从谷底慢腾腾地往上爬。
晴姑娘是野竹沟的救命恩人。
沟里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没一个人敢忘。
数年前的那场“山哭”,要不是晴姑娘恰好路过,一整个村子的人,连同圈里的猪、棚里的鸡,怕是都得被那从地脉里爬出来的、黑乎乎黏答答的玩意儿吞个干净。
当年晴姑娘没留名,也没要谢礼,带着她那柄雪似的长剑化作一道流光走了。村长带人想给她立了个长生牌位也不知道该刻啥名儿,只好写了个“救难仙姑之神位”,香火从未断过。
直到两年前,那天雾气比今天还浓,像化不开的米汤。
晴姑娘又来了。
她这次不是飞来的,是走来的,怀里抱着个人。
这人叫她用一袭雪白得晃眼、滚着银色暗纹的厚斗篷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缕墨黑的长发,垂在她臂弯外。
沟里人远远瞧见,又惊又喜,呼啦啦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叫“仙子”、“小姐”、“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说我名是一个晴字。
总算有了个确切的称呼,大家打定主意,从此就称呼她“晴姑娘”。
她径直上了后山半腰。那里有间早年间逃荒来的猎户搭的竹楼,猎户死了几十年,竹楼也早就被野藤蔓吞得只剩个骨架,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散架。晴姑娘就在那破竹楼前停下了。
接下来几天,沟里人瞪大了眼睛瞧着。没人见她买过一砖一瓦,一钉一木,更没见请什么工匠帮手。可那破竹楼,就像被施了仙法,一天一个样。
歪斜的屋梁正了,破漏的屋顶补了,疯长的野藤蔓一夜之间退得干干净净,连楼前那片坑洼的泥地,都变得平整干净。
竹楼焕然一新,却又不显突兀,像是原本就该长在那儿。
晴姑娘怀里的人就这样住下了,因为晴姑娘并不会常住在这里。她总是隔一段时间才会回来,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两个月。每次回来风尘仆仆。
她的神情总是那样平静,眼神清冽如初。
阿元偶然听货郎说,晴姑娘在外头有“官职”,是很大很大的官,管很厉害也很吓人的事情。
货郎说:你们应该叫她应大人啊!
沟里人说不听不听,还是晴姑娘顺口。沟外边的人随便你叫应大人,只有野竹沟的人才能叫她晴姑娘。想到这里,有些得意。
晴姑娘每次回来都会到村长家一趟,留下足够多的银钱。这是照顾她留在竹楼里的人的花销。
野竹沟没有人不上心。
这是报恩,天大的恩情,无以为报,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心竭力。晴姑娘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只是竹楼里的“睡美人”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
是的,他们私下都这么称呼竹楼里的那位。这名字还是从阿元这儿发源的。虽然没人明说,但大家心里都门儿清,晴姑娘一次次跋山涉水回到野竹沟,都是因为竹楼里的那个人。
阿元见过他。
晴姑娘在她心中是谪仙人,竹楼里的那位长得倒也配得上她,只是像玉雕的,没有半分活气。晴姑娘不在时就把他托付给他们,这是天大的信任!
去的次数多了,阿元就凑到榻前去看。他墨黑长发铺了满枕,衬得脸更白了,不似活人。她胆战心惊地伸出手指去探鼻息,微弱似无。天呀,晴姑娘大好华年,到底为什么这么为一个活死人费心?
就算他长得比晴姑娘还漂亮也不行。
但是晴姑娘亲口说了:他是我的心上人。
阿元愣住了,虽然大家都这么猜,但是晴姑娘亲口说出来,还是叫她心里莫名震了一下。
晴姑娘说这话时不甜蜜不羞涩,有一种阿元不懂的执着。
我会让他醒过来的。
阿元不知道晴姑娘是告诉她,还是对自己发誓。她能为晴姑娘做的只有在晴姑娘不在的时候把这位漂亮公子照顾得很尽心。两年过去了,他还是像个偶人,从来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日久天长,她心里对他是有些责怪的。晴姑娘每次回来,看到他还是老样子,心里还有多难受啊。
他何时才能睁开眼,看看这守候了他这么久、这么久的人呢?
等着他醒来的还不止一个人。晴姑娘的心上人住进竹楼的第一个秋天,晴姑娘带了另一位公子回来。阿元第一面只听到了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像溪水漫过圆润的卵石。
后来知道他姓萧。
货郎没见过萧公子,但听了阿元的转述,只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货郎说你们野竹沟真是蓬荜生辉啊。
萧公子到访,一年三次,每次都带礼物过来。野竹沟的人见者有份,他每次都目标明确,找晴姑娘,进竹楼。
沟里人说,如果晴姑娘能移情别恋也是好事,萧公子待她极好呢,对野竹沟的人也和气,送礼又大方。
是晴姑娘救了他们的命,他们当然是站在晴姑娘这边的。难道有人会希望自己的救命恩人守一辈子活寡?
如果他们是两心相许。阿元的发小、林草说道:他既不能醒,也知道自己不该绊着晴姑娘。
第二年的春天就没有人再提这件事了,他们没有人再期望晴姑娘能另择良配。
因为这次萧公子到访时晴姑娘还没有回来,于是他等。直到晴姑娘回来,他们才一起进了竹楼。
阿元他们都明白了:萧公子也是为竹楼里的人来的。他们心仪的是同一个人,他们是站在同一条河流的两岸的守望者。
林草问货郎:你知道竹楼里的那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吗?
货郎苦着脸:我没见过他啊?没听说过啊?没通知我啊?
日子依旧如溪水般流过。阿元依旧每日上山照料,林草依旧时不时来找她,话题从“晴姑娘到底选谁好呢”变成了对那位神秘公子来历的种种猜测。她们猜他是不是中了很厉害的毒,猜他是不是受了极重的内伤,猜他是不是在练什么了不得的武功出了岔子……
直到另一个黄昏。
起初只是狗叫得异常凄厉,然后是人声的嘈杂与哭喊,由远及近,像滚雷一样碾过平静的山谷。
“匪!是山匪!抄家伙!快跑啊!!”
“阿元!跑!快跑!往后山跑!”阿娘把她推出后门。
“你呢、爹呢?”她被推得踉跄,回头嘶喊。
“别管我们!快走!”
跑!阿娘让她跑——去竹楼!
阿元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沿着那条小径拼命奔跑。竹楼里有她的心上人,晴姑娘说不准留了什么防身的东西。沉睡的活死人没有自保之力,她要保护晴姑娘看重的人。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抬手狠狠擦去,继续没命地往上跑。她要跑得比贼人更快才行,她不能停,就算什么也做不到,她得做什么!
她跑进竹楼。
山下的爹娘怎么样了?林草一家呢?村长爷爷呢?那些杀千刀的匪徒会不会搜上山来?竹楼这薄薄的门板,能挡住吗?
武器!她需要武器!哪怕是根竹子也好!扫帚、簸箕、生火用的火钳……不行,这些对付不了凶悍的匪徒。她又拉开几个矮柜抽屉,里面是晴姑娘留下的干净布匹、针线、一些瓶瓶罐罐的药材,没有利器。
阿元急得团团转,目光最后落在靠墙放着的、那个蒙尘的旧木箱上。那是晴姑娘当初带来的少数几件东西之一,她从没见晴姑娘打开过,也从来没敢动。可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扑到木箱前,手忙脚乱地试图打开箱盖。箱子没锁,但盖得严实。阿元用指甲抠,用力掰,急得满头大汗,最后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掀——
箱盖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件旧衣。衣服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长长的,用灰色的粗布包裹着。
阿元的心跳得更快了。她颤抖着手,拨开衣服,抓住了那粗布包裹。入手一沉,冰凉,坚硬,是长条的形状。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将粗布扯开——
一柄连鞘长剑,静静地躺在箱底。
阿元握住剑柄,好轻。比她想象中轻得多,甚至比家里砍柴的柴刀还要轻灵趁手。
她将剑稍稍抽出寸许,寒光四射,剑身上有两个极小的古篆小字——
阿元不认字,看不懂。
是这剑的名字吗?一定很好听吧。阿元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些许。有剑在手,似乎就有了点依仗。她双手握住剑鞘,将长剑抱在怀里,冰凉的触感让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复。对,拿着它!如果有匪徒闯进来,她就、她就用这个保护公子!
给自己打足了气,她守到竹榻边上。她很冷静,自己力气小,下山也做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有谁要伤害他……她最后还能为晴姑娘捅一个人,也算是报答了晴姑娘的恩情。
竹楼的门被砸响。
匪徒搜上山了。
野竹沟没有毁灭于天灾,却要毁在**手里了。
阿元脸色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要瘫软下去。她咬着牙听着自己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努力想要拔剑出鞘。
那是一瞬间的事情。
阿元失声尖叫道:公子——!
惊鸿掠影,变幻无常。
有一只手不知何时已轻轻握住了阿元怀中那柄长剑的剑柄。一瞬眩目,并无惊天动地的气势,阿元只觉眼前似乎有极淡的、水波般的微光极其短暂地一闪。有什么坚韧的东西被斩断,匪徒的吼声戛然而止。
冰凉而柔软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人说话:不要看。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超出了常理。
她被人抱起来,他太清瘦,所以硌得她有些疼。
晴姑娘的心上人说:带路。我们下山。
他以那柄剑为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袖口上沾了点暗红血渍。这简单的站立好像就已耗尽了他苏醒后积蓄的全部气力。
阿元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三具尸体。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吗?公子醒了?还杀了人?
她本能地遵循了他的命令,伸出手,指向前方。
我们来不及等晴姑娘回来了,这个刚刚醒来的摇摇欲坠的人就是她拯救野竹沟最后的希望。想要保护他是为了报答晴姑娘的恩义,但倘若能救野竹沟,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顺着她指出的方向掠了下去,是阿元完全没想过的轻盈迅捷。
一切发生得又快又安静,搜完山脚的匪徒向上爬,每个都来不及说完半句话。阿元一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一手颤抖着指向前方:走这边!这边近!
此时这个瞧着像纸糊的公子已经杀了七个人,一剑一个。
他的剑像他一样,他像他的剑一样——轻灵漂亮,锋芒无匹。
他切进了野竹沟。
野竹沟里片刻死寂,所有怒骂狂笑转瞬间消失,无论是匪徒,还是被驱赶殴打的村民,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这个人。那柄剑刚刚饮血、却依旧光洁如初。
是折光!
是惊鸿——
最后一个匪徒离得很远,他尖叫道:鬼啊!
扔下火把,转身便逃。
剑光再次一闪。
死尸遍地。横七竖八,姿态扭曲,有的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有的瘫软如泥。
野竹沟的村民们都呆了。
这就是晴姑娘的心上人?
他要是知道他们盘算过让晴姑娘改嫁的事情,该不会也一剑一个把他们全斩了吧?
漂亮公子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松开拄着地的长剑:你们收拾吧。我帮不上什么忙了。
说完便转身在他们呆滞的目送下朝着来时的方向往回去,他这次走得很慢,身形摇晃得厉害。
阿元很快就追上了他。晴姑娘托她照顾他,她不能不管。他拖着那柄剑,被她找到时正佝偻着脊背咳嗽,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她放轻脚步,慢慢靠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咳嗽声微微一滞,但没有回头。
阿元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竹楼门前。
她说:公子、呃,仙君,晴姑娘托我照顾你。地上不干净,我先进去收拾一下……
公子说:是应监察使啊,我知道的。我一直听得见。
他怎么对晴姑娘的称呼如此疏离?阿元一时不敢说话了。
晴姑娘不在的时候,她守着这个人,林草常来找她,小女儿家们在榻边聊天,对他进行过一番极为苛刻的品评。你呀你,空长了这么一张脸,误了晴姑娘的心和年华。
原来全叫他给听见了。
阿元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公子,你、您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是不是太唐突?
公子说:我的名字不足挂齿。
阿元觉得他是不想告诉自己,她打了热水回来,沾湿帕子擦掉他手上沾的血迹。衣服该脱下来换洗。她有种直觉,如果他不是这副情形,是不会在杀人的时候沾上血的。
那轻灵的光一直搔在她心头。
她问: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她说完把自己吓坏了,她在说什么呢!可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阿元屏住呼吸。
他问:为何?
为何想拜师?
我想学剑。阿元说。我也见过晴姑娘使剑,但是。
我想学你的剑。
你的剑很快,我跑得太慢了。我不要再无能为力了。我想学你的剑。
她一口气说完,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捏得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在审视她。
阿元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几乎要落荒而逃,但强迫自己不准。她想抓住这一线可能。
他点点头:理由尚可。但我还需要休息一些时日。
我明白!她急道:我明白的!我等!
他没有回应她的急切:三日后。你去找你父亲,或村中善木工者,削一柄竹剑。要直,要韧,三尺三寸长,一寸宽,未开锋。
我记下了!阿元乐开了花,她郑重地后退一步跪下,结实地磕了个头:师父!
她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正式的拜师礼该是怎样,只知道戏文里、老人们嘴里,拜师是要磕头的。这是她能想到的、最郑重、最能表达心意的礼节了。
公子看着她行大礼,似乎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人,最后只说:小心头……那么大力气。
没事,不疼!她揉了揉额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去找干净衣服给他。竹楼里的东西都放在哪,除了晴姑娘就只有她知道。
竹楼一切收拾停当,她欢天喜地回家去。冲下山道的时候,她差点崴了脚。
等等。
如果她拜了这位公子为师,那以后是不是该称晴姑娘为师娘?
还有那萧公子怎么办?
……个人自有缘法!反正、她有师父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她要有一柄剑。
她要学剑!
【《犹如故人归》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