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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日复一日的梦想

    任昭昭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别下车。随着人流走出大学校门,她习惯性地在街对面那排车里搜寻,很快就锁定了一辆低调的黑色宾利。她快步穿过马路,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拉开车门钻进后座。

    车内与外面仿佛两个世界,开着暖风,带点淡淡木质香薰味道。

    即使在车上,任映真颈间也松松地围着一条柔软的羊绒围巾,遮住他小半张脸。她不见外地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般、自然地拱进对方怀里,脑袋靠在他肩上。

    她知道自己已经过了该撒娇的年龄,但也知道自己在哥哥心中永远都是个小孩子。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总是要这么做,才能切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压下心底那点无稽的、却总也挥之不去的恐惧——确定他不会消失。

    “等很久了吗?”她闷声问道。

    “没有,刚到。”任映真用手指梳理着妹妹跑乱了的碎发:“今天课上得怎么样?”

    “唉,还好,就是费脑子。”她在他怀里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又窝了一会才充完电般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等任昭昭系好安全带,司机有眼色地启动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现在早晚温差大,你下次来接我,还是一定要在车里等。”她说:“我怕你吹风着凉感冒,你还容易头疼。”

    “嗯。”他只温声应道:“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埋得更深,她并不希望别人更多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从小时候开始她就有这么一种潜在的恐惧,好像有个人会先死神一步从她的身边把任映真抢走——这是她唯一的血亲。

    这话说得把十几个人开除了任昭昭自己定的祖籍。

    他们的家庭结构在外人看来是一笔糊涂账,在老头子的心里恐怕是等级森严。他们的父亲是港岛有名的富豪,产业庞大,风流债也不少。

    大房太太所出的任明晖比任映真小一岁,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和哥哥是二房的孩子,虽被接回大宅抚养,有了名分,但还是贴着“二房”的标签。

    任昭昭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他们兄妹二人感情极好。她甚至有些庆幸,正因为是这样的身份,她和哥哥才能更紧密地相依为命。

    她只要这么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就够了,他们就是彼此在这个庞大家族里最坚实的依靠。所谓的“二哥”她当然也把关系处得很好,堪称融洽,大房或许还存着将来拿她当联姻棋子或者制衡其他旁支的心思,觉得她不足为惧。

    不过谁把谁当枪使,还不一定呢。

    车在地库停稳,她率先下车,自然地挽住哥哥的手臂。电梯直达顶层,公寓的门是指纹和密码双重锁,玄关感应灯应声而亮——

    “累死啦!”任昭昭踢掉鞋子,像个终于放学回家的孩子,把自己扔进了柔软的大沙发里。

    任映真跟在她身后,弯腰将她乱踢的鞋子整齐摆好,又拎出拖鞋放她脚边,自己则脱掉外套解下围巾仔细挂好。

    “晚上想吃什么?”

    “哥哥做什么我都吃!”任昭昭在沙发上滚了半圈,抱着靠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系上围裙的背影。

    她极其迷恋这种充满烟火气的日常。

    “那就简单做一点。清汤面好吗?用高汤底,加点你喜欢的青菜和溏心蛋。”他征询她的意见。

    “好呀!”她欢快应道,同时摸出手机,点开APP,屏幕上显现出监控画面。她快速过了一遍回放,确保这个巢穴绝对安全。

    “我听说任明晖找你接手‘柏岸’?”任映真从冰箱里拿出食材。

    那是任氏集团旗下新收购的一个文创品牌,名声不显。

    “那是个烂摊子,账目也糊涂。他突然交给你——”

    她迅速调整表情,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跑到厨房中岛台边,故意用轻松甚至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打断他:“安啦!怎么连你都听说啦?难道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烂摊子也有烂摊子的好处,正好让我练练手。哥不用担心我。”

    任映真洗菜的手顿了顿,水流声哗哗,没追问:“好,你心里有数就行。需要时一定找我。”

    “我知道的啦。”

    面出锅了,溏心蛋火候恰到好处。兄妹俩就坐在中岛台边,一边吃一边聊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明天博物馆有一批新到的文物需要初步筛查和定级,”任映真收拾餐具时说道,“其中有几件残损比较严重的丝织品,可能会比较耗时。明天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那我明天自己回来吃饭。”任昭昭心里琢磨着,那明天正好可以去会一会那个烂摊子。

    博物馆的文物修复中心总是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是陈年纸张、矿物颜料、微酸的糨糊、以及各种专用化学试剂混合而成的味道。用馆长的话来说,就是带着时间的尘埃感。

    今天的工作重点是刚刚入库的一批新文物,来自南方某处因施工偶然发现的古墓群。

    初步断代结果令人心惊。

    因为疑似来自那个在历史长河中若隐若现,充满了传奇和谜团的梁朝。

    这是一个在正统史书中记载模糊、甚至被不少史学家斥为“野史传说”的朝代。流传下来的文献支离破碎,真伪难辨,使得梁朝的存在本身都带着一层缥缈的云雾。

    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便是梁朝在中后期,曾有连续七百年由女性君主统治。这个说法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主流史学界大多将其视为古人虚构的乌托邦式幻想,或是后世小说家言。

    然而,此刻躺在无尘工作台上,在特制冷光源下静静陈列的器物,却是实实在在的。它们带着泥土的痕迹和岁月的蚀刻,沉默地散发着古老的气息,仿佛在无声地质疑着史书的定论。

    “这些文物的年代高度集中,”助理小许拿着初步的检测报告,又兴奋又困惑:“大概在距今约三千二百到三千五百年之间。如果这真是梁朝……那时间线倒是和那些传说对得上一些。可是,连续七百年女帝……这怎么可能?”

    “历史往往比我们想象得更复杂……或许不是不可能,只是我们尚未找到足够的证据,或者不愿意相信而已。”任映真说。

    至今仍然流传着关于梁朝“神女”的传说,她也被作为一种经典题材写进通俗小说里。据说梁朝的第一代女性君主昭武帝就得到神女启示,被描述成具有非凡智慧和能力的统治者,使得梁朝国祚绵长,文化昌盛。

    但这些终究是荒诞不经的神话故事。

    他们开始投入繁琐细致的初步清理和记录工作。

    青铜器残片上的鸾鸟纹饰,玉器上罕见的柔美造型,都隐隐指向一种不同于常见王朝的审美取向。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对保存相对完好的合卺酒杯,杯身雕刻着交颈的凤鸟,工艺精湛;还有一条磨损极其严重的丝质发带,原本的颜色已不可考,只有残留的金线绣纹和末端一颗小小的、质地温润的玉珠。

    任映真从一堆严重碳化的丝织品残片中得到了一个荷包。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拨开周围脆弱如蝶翼的碎片。

    相较于其他几乎一触即碎的同类文物,这个荷包的保存状态好得令人惊讶。它仅有边缘轻微的磨损和局部的褪色,整体结构竟大致完好。

    荷包是玄黑色的底,材质是某种极其细密的织物,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荷包正面,用极细的银丝,以精湛绝伦的针法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它的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

    “这保存得也太好了?”小许惊讶道。

    “嗯……”任映真说:“……就像被忘掉了一样。”

    这个荷包的修复工作最后落到了任映真的头上,馆长叮嘱他务必万分小心。

    接下来的几天,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个荷包上。巧就巧在任昭昭也忙得不着家,这对兄妹倒是在各自的战场双向奔赴了。干他们这行要耐得住,好在任映真性子静,除了天生肺弱些,身体其他部分倒也算经得起这种高强度工作的考验。

    他一点点地清理,加固,在高倍放大镜下用针尖拨开玄鸟眼部那处的纠缠着的纤维——一阵短暂的眩晕突然毫无征兆地袭来。

    他眼前的景象,又或者说,这整个世界都似乎晃动了一下。

    耳边仿佛响起一个极轻的,模糊的呼唤。

    ——那声音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幻觉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他抬起头,定睛再看,荷包依旧静静躺在工作台上。房间里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是过度疲劳导致的幻觉?

    他摘下眼镜,决定出去走走,滴眼药水,顺便给任昭昭打个电话。听到妹妹的声音,能帮助他驱散这种诡异的不安。

    任映真起身推开修复室厚重的门,走进空旷无人的走廊。走廊很长,光线是博物馆特有的、为保护文物而设计的柔和照明,两旁的库房门紧闭,寂静无声。

    他走到走廊中段,点开通讯录最上首——

    那个声音又来了。

    依然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却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或者是紧贴着他的耳膜,从他自己胸腔里共振响起的。

    玄璃。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任映真迅速环顾四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投在地板上。

    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那声音又在重复,随着这声音逐渐清晰,他感到一股莫名的虚弱感开始蔓延。他不得不将更多的重量倚靠在冰冷的墙面上,脚步变得异常沉重,好像有无形的丝线缠绕住他的脚踝,要将他拖入地底。

    ——“哥这张脸才适合联姻嘛,不用的话很可惜啊,说不定比昭昭还受欢迎。爸觉得呢?送出去肯定是一份大人情。”

    ——“皇兄,恭贺新禧。沈小姐可是镇国将军之女……”

    心脏一阵抽搐疼痛,两个都是任明晖的声音,其中一种台词他听过。他是不是缺氧了幻听?任映真是唯物主义者,他下意识甩了甩头想保持清醒,握紧手机,比起给昭昭打电话也许更应该给自己叫急救,加班的就剩他一个。

    指尖脱力,手机从汗湿的掌心滑脱,飞出去落在几步外的地面上。

    任映真俯身想去捡,膝盖却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跪倒。他连忙用手撑住墙面才避免摔下去,急促地喘息。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

    是任映真的声音说:

    “玄璃,我不想成仙。”

    ……什么东西?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这归咎于极度的疲劳、低血糖,或者任何可以解释的生理原因。

    一定是幻觉。他试图用残存的理智说服自己,但是:“……玄璃?”

    话音刚落的瞬间,走廊里的光线似乎微妙地扭曲了一下。紧接着,在他前方不远处的空气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片朦胧的光晕。那光晕逐渐凝聚,显现出一片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质感如烟似雾的裙摆。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上移动。裙摆之上,是一个女子的轮廓,身形高挑,笼罩在淡淡的光华中。

    那女子双足悬空,脚尖离地面尚有寸许距离,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的空气中。

    任映真绝望地想道:谁来救救万有引力。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声音,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彻在他的脑海深处。

    那声音空灵缥缈:“原来你在这里。”

    我被找到了。但他并不为这个念头的产生而欣喜。可能不是幻听?这是真的?真的有个“她”在那里?

    嗡——嗡——

    摔落在地面的手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屏幕骤然亮起刺眼的光,清晰地跳动两个小字:昭昭。

    他没有接通,但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劈开了这凝固的空间:“哥?”

    她说:“你还在博物馆吗?我到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去接你好不好?”

    她的声音就像按下一个开关。那个悬浮在半空、散发着微光的白衣女子轮廓,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捡起地上的手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昭昭。”

    “哥?怎么了?”仅仅两个字,他听得出那边立刻产生了怀疑,不由得闭了闭眼。他们实在是太了解彼此了。

    “我没事。”任映真说:“我马上就回来……我不会抛下你的。”

    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日复一日的梦想》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