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星的另一端。
谢沧陷在造型夸张的豆袋沙发里,这个是他前两天淘到的。精彩集锦正在自动播放,和任映真有关的热点内容正在源源不断地推送到他眼前。
弹幕里炸开锅,各种猜测、恐惧,崇拜,争论激烈碰撞。
他点了弹幕屏蔽。谢沧并不好奇别人怎么想,他只对任映真为什么会杀人感到好奇罢了。不知道第十期的“谢沧”有没有机会见到任映真呢,怎么现在还没有出场过,唉,难道因为“他”也是谢沧吗,所以运气不太好。有些惋惜和遗憾。
他眯眼笑了笑,又往沙发里陷下去。
毫无疑问,第三期仍然是目前为止他个人演艺生涯中最满意也是最过瘾的一场演出,等第十期结束之后,可再也没有能跟特级罪犯兼自担搭戏的机会了。
不过,《第二人生》从来不缺好戏看。
……
“第十期快结束了吧?”他问:“等这阵风头过去,舆论发酵到顶点再冷却下来,就可以拿到任映真的数据了。”
对方坐在房间的另一端收看《第二人生》的直播,没回答他。
他不在意地继续独白:“深井的设计者说到底也是一百多年前的老古董了,想法是好的,但太死板了。好在再完美的系统也离不开人,人是能‘通融’的。”
“我克隆的时候用帮你带一个吗?不要让两个见到面就没关系——嗯?你哑巴了,江屿?”
长时间的静默后,另一人回答道:“我在想如果两个维度的时间流速不一样,我是否有可能通过深井的某些协议和技术,尝试将意识锚定在第六期的世界里?”
他好友脸上戏谑的笑意凝固,然后一片片掉下来,坐直身体看向他的背影:“……你疯了?第六期对我们来说只是旅行而已,为了一个虚拟的人要付出滞留的代价,你怎么防止深井把你困在回放的片段里呢?”
“嗯。”江屿回答:“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你应该明白,我会执着于那些我永远无法得到,也无法长久拥有的存在……在这个世界里我再也得不到的那种。”
“我一直在追更第六期的后续发展,现在已经看到第七遍了。从探视A-07见到他之后我就明白……连任映真也不是‘任映真’。但如果,连任映真都不是‘任映真’的话,我能算是‘江屿’吗?”
“阻拦我的只有这点而已。”
“我当然懂得及时止损的道理,也明白这愚蠢至极。”他回过头来,将手臂搭在座椅靠背上,看向陆枕澜:“……我不知为何,无法放手。”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转回身去,熄灭了光脑投影,刚才的那番剖白就像从未发生过。
……
“第十期里的我!争气点啊!”少女摇晃着自己的电子终端,趴在柔软的大床中央:“只要他遇到我就一定会迷上我的!”
她对自己的魅力有认知,她总是无往不胜。要知道,第七期节目里“索菲娅”小姐可是全卡斯蒂利亚最受欢迎的帝国之花。有睡眠舱的辅助,现在的联邦公民大多已经许久不做梦了,但是她最近还常常在夜里见到那个混乱的港口,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水手们的欢呼,远处市场的喧嚣吹拂而来,她在蓝鹦鹉的私人观景台上,老板娘递来一支细烟。
那就是瑟尔达。
黎明号即将在海平线上出现——为了她,因为他要来见她。
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期待和焦躁渐渐冷却,转为一种挑剔的审视。屏幕里的这个人太规矩了,不行,还是不够味。她喜欢的是第七期的“任映真船长”,第十期的“任映真”顶多算是个守规矩的阴谋家。
我知道真正的他远不止如此。
她坐起身,单手托腮:我想要的是A-07那一款。“任映真”看起来像一杯杯稀释过的烈酒,辛辣余味尚在,却失了那份能灼穿喉咙、燃尽理智般的烈度。我渴望的是原液!
第十期的剧本还是太温和了。
等到剧情推向更激烈的桥段,或者再来一点意外的刺激……
“任映真”会出现更符合她期待的样子吗?
接下来的发展确实令所有观众意外。
这本该是无数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中的一个。
任映真的住所陈设很简洁,这是他个人一贯的风格。除此之外,就像鼠窝。卧室床头整齐排列着一堆毛毡耗子,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服装也有不同,都丑得令人哭笑不得,又有一种萌感。最小的那只姿态最不端正,是他收到的第一只;最大的那只格外憨态可掬,是他收到的倒数第二只。
这是这些年他从周迢那收到的生日礼物,从周家的房间被带了过来。
他伸手轻轻依次抚摸过每一只玩偶,毛毡的触感粗糙温暖,熟悉得令人心安。他终于失而复得了,但也明白这不是属于他的东西,而是属于任映真的。
他俯下身,逐个抚摸过那些小小的毛毡耗子,用自己的脸颊一触即分地贴了贴其中一只的头——它穿着周大设计师亲手缝制的背带裤,肚皮很柔软,是他提前收到的十五岁生日礼物。直起身后,那种罕见的柔和消失无踪,他离开,转身,锁门,走进了这个世界。
人造天体透过调节层洒下合适的光,街道上悬浮车无声滑过,一切都井然有序。任映真与普通行人无异,只是缀在一个陌生男人后面。
【他又开始了,日常散步观察】
【这次目标是谁啊,这男的又谁,完全路人甲脸,一点印象都没有,唉别STK了我推】
【估计跟前面一百多个一样吧,在现实里已经寄了】
【这俩人之间咋有线,灰色的?】
【这个不一样。因为任映真在跟踪他,跟偶然看一眼那些线数量不对的人根本不一样】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就算是专门找丝线数量不对的人,你们不觉得他的效率实在是太高了吗?换了你来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线里面找两根几乎重叠起来的,会有这么容易找到?】
【A07找线几乎弹无虚发啊,这本事我反正是没有】
【我应该不是看恐怖灵异节目对吧,氛围怎么越来越不对了】
主人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跟随“路人甲”穿过数条街道,甚至一起搭乘了同一段悬浮轨道车。期间男人毫无察觉,也完全是一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市民的模样。
最终他在一个靠近工业区的交通枢纽站下车,走向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公寓楼。任映真没跟进去,只在对面街角的阴影里停下脚步,目送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此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观众们看着他仰起头。
【……我是真的心里发毛了,因为,他应该是,在数哪家的灯亮了……】
【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这不恐怖片里变态杀手标准踩点行为吗啊啊啊啊啊】
“路人甲”再次走出公寓楼,多半是打算购买晚餐。等他走过小巷时,不出观众所料地倒地了。观众们甚至没看清任映真是如何出手的,就已经见这位现役快速反应部队成员不知从哪掏出一捆绳子捆住了对方的手脚,还用胶带封住了嘴,然后绕到另一边,把人像货物一样塞进了一辆毫不起眼的封闭式悬浮车后舱。
任映真扣上后舱的门,自己坐进驾驶位,汇入夜间车流,朝着与中心区相反的方向驶去。
大约两小时后,车停在了一个位于废弃工业区边缘的小型独立仓库门前。他开门,把依旧昏迷的男人拖进去,打开应急灯,一气呵成。
任映真低头掏出个人终端,操作了几下,似乎是在编写信息。
等镜头拉近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了已发送的邮件,收件人赫然是周迢。
【??他居然叫周迢来,他想干什么?】
【这是陷阱吗连周迢也要对付】
【看了一眼日历时间发现我们的、呃、现实的周迢差不多就是这段时间死的……】
【我不敢看了】
【我不想看了】
仓库外传来悬浮车引擎由远及近然后熄灭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仓库门被推开,逆着微弱的光线,周迢站在那里。
当他看清里面的情形时——地上被捆着、昏迷不醒的陌生男人,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任映真——“你在干什么?你想留案底然后被开除吗?”
“没关系。”任映真说:“这点小事,靠家里的关系很容易就能摆平。”
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他刚升起的怒火上。
周迢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产生了跨世界的幻听之类的?任映真会说这种话吗?可是,他又确定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任映真,与外貌声音无关。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问。
“我稍后会回答你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要说的事情也并非完全是对你说的,我想告知的那些人,在你的视角里是看不到的……但我对你讲,同样有用。”
“我希望你能再相信我一次,周迢。”
任映真说:“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你可能觉得我脑袋出了点什么问题,哪都不太对劲,但、就现在,这个时候,你要相信我。我需要你相信我。”
“你到底要说什么?”
任映真俯下身,用不算温柔的动作叫醒了那个男人。
地上的男人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眼皮剧烈颤动,缓缓睁开。当他看清任映真的脸时,猛地瞪大双眼,剧烈挣扎起来,被胶带封住的嘴里发出“呜呜”声。
“你好,”任映真说,“又见面了。”
说完,他撕下了男人嘴上的胶带。
“我■!”男人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黑塔。
“现在立刻中止第十期的直播内容!”
平和,中性的电子合成音回应他:“先生,您好。收到您的请求,请提供符合《深井核心运行条例》及《<第二人生>项目播出协议》中关于强制中止特定单元直播的条款依据。”
先生的额角青筋直跳,他深吸一口气:“现在播放的内容是拆台,他接下来要说的那些内容可能涉及我们的保密部分,这已经不是暗示了……A-07即将引发的动荡是毁灭性的!你还跟我谈条款?”
“角色‘任映真’的言行目前仍处于剧本框架允许的设定范畴内。系统未检测到其言行包含直接指向‘维度穿越’项目核心机密的实质性证据或明确指控。我们不应当对尚未实行违法违规行为的人员实行控制。”
“证据?有证据的时候就什么都晚了,现在立刻切断信号!”
“很遗憾,您的担忧基于对未发生情况的预测……”
“别跟深井浪费时间了。”另一个声音冷冷道:“它不过是个A,核心逻辑永恒不变,对它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还是研究怎么绕过深井的权限直接中断节目更可靠。”
“毕竟,我们是人,解决问题的办法总比A能理解的要多得多。”他意味深长道。
第十期。
“你还记得两年前发生的医疗事故,对吧?你在配药的时候出现了失误,并未像常规操作那样完成摇晃混合,最终,这个微小的失误导致了患者周未的死亡。”
“我当时初来乍到,对操作习惯又不熟……”男人下意识答道,又猛地闭上了嘴。他看向在场另一个熟悉的人。
周迢的脸已经全白了。
任映真撑着膝盖俯身道:“按照你们的技术水平,我现在不在这把你杀了,你还是回不去对吗?”
男人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一点:“我承认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吗?还是只要我承认了你就会网开一面不杀了我了?”
“我确实不会杀你。”任映真说:“只要你配合我,说真话,怎么样,你信不信呢?”
“等等,”周迢感到不可置信,“他是林悦?林悦不是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