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滩的风沙还未散尽,血气混着黄尘在空中飘荡,仿佛一场猩红的雾。张薪火站在桓虎无头尸身旁,刀尖滴落的鲜血顺着沟壑蜿蜒而下,渗入干裂的大地,像是某种古老契约的献祭。他缓缓收刀入鞘,转身望向七位幢主??他们脸上不再有犹豫与疑虑,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近乎野蛮的笃信。
“走!”他低喝一声,“按原路撤,黑水驿站汇合!”
众人迅速行动,将三十六辆大车中最值钱的绸缎、铜器、药材尽数搬空,其余则纵火焚烧。浓烟冲天而起,如一条黑龙盘踞于荒原之上,数十里外皆可见。这不仅是一次劫掠,更是一道宣战书:断云峰的亡魂回来了。
与此同时,凤凰山庄内,索弘那正立于观星台之上,手执一卷竹简,目光却投向北方天际那抹异样的烟云。
“那是……青石滩方向。”身旁的老仆低声禀报,“斥候刚回,说是有大规模火焚痕迹,疑似遭遇伏击。”
索弘那眉头微蹙,随即展颜一笑:“桓虎死了?”
“尚无确证,但车队护卫全军覆没,仅少数残兵逃出,口称‘张薪火复仇’。”
“张薪火……”索弘那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摩挲着竹简边缘,仿佛在掂量其分量,“三年前我让他死,他没死;如今他自己跳出来,倒是省了我一番手脚。”
老仆颤声问:“是否派陇骑追剿?”
“不必。”索弘那摇头,“让他们跑,让他们藏,让他们自以为得计。一只老鼠若不知自己已在猫爪之下,才会肆无忌惮地啃咬粮仓。”
他转身步入亭中,端起冷茶饮了一口,眸光幽深如井。他知道,这场局早已布下多年。当年借桓虎之手铲除异己,清洗断云峰旧部,为的就是今日人心浮动之时,让这些“草芥”重新浮出水面,成为他整顿内部的利刃。
“传令下去,封锁消息,不得张扬桓虎之死。就说车队遭马匪劫掠,正在追查。”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顺便,把李有才调去查案。”
老仆一怔:“李有才?那个工坊小吏?”
“正是。”索弘那嘴角微扬,“一个小人物办大案子,最容易露出破绽。我要看看,谁会忍不住伸手去扶他。”
***
两日后,黑水驿站。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座废弃多年的边驿。墙垣倾颓,门扉半塌,唯有中央一口古井仍汩汩涌水。张薪火盘坐在院中石墩上,清点战利品:黄金三百两、白银千余两、各色货物价值不下万金。这一票,足以支撑他们东山再起。
韩立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张撕下的布告:“外面已经开始贴榜了。悬赏五千金捉拿你,称你为‘叛逆余孽,勾结外敌,图谋不轨’。”
张薪火冷笑:“图谋不轨?我图的是活命,是尊严。他们倒先把脏水泼了过来。”
“可这布告不是于家发的。”韩立递上前,“是明德堂。”
众人都是一惊。
“明德堂?”吴段天怒道,“他们怎敢打着我们的名号行事?”
“不是打着。”张薪火眼神骤冷,“是嫁祸。有人想让我们和明德堂绑在一起,逼索弘那不得不对我们赶尽杀绝。”
拓脱猛然醒悟:“所以他们才封锁消息?就是要让我们孤立无援,变成真正的‘叛贼’!”
杨灿沉声道:“现在我们往哪走?回断云峰已不可能,官道处处设卡,怕是连山民都不敢收留我们。”
张薪火站起身,望向南方群山:“我们不去别处,就去邦山。”
“邦山?”众人哗然。
“索缠枝那里!”他语气坚定,“他是工坊之主,掌控冶铁兵器,且与东顺共事多年,未必完全听命于索弘那。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人手加快军备生产,而我们,正是一支能打能拼的队伍。”
韩立皱眉:“你信他?”
“我不信任何人。”张薪火淡淡道,“但我信利益。他缺人,我们缺庇护,各取所需罢了。”
“万一他把你交给索弘那呢?”韩立逼问。
“那我就死在他面前。”张薪火直视着他,“然后你们记住我的血怎么流的,下次动手时,先砍他的头。”
众人沉默良久,终是陆续点头。
当夜,八骑悄然离驿,踏着月色南行。风沙扑面,如同命运的低语,在耳畔反复呢喃:**你们不是英雄,也不是忠臣,你们只是棋子。但棋子若能掀翻棋盘,那便是王。**
***
而此时,邓玮峰已抵达天水城外的墨门总堂。
此处隐于峡谷深处,四壁峭立,唯有一条栈道通入。她策马缓行,春梅紧随其后,二人皆蒙面裹衣,形同旅人。至谷口,一道铁闸横亘,两名黑衣守卫持剑而立。
“来者何人?”其中一人厉声喝问。
“邓玮峰,应剑魁之约而来。”她翻身下马,解去斗篷,露出真容。
守卫对视一眼,竟齐齐单膝跪地:“参见少主!”
邓玮峰愕然:“少主?谁允你们如此称呼?”
“自钜子陨落后,长老会便密定您为继任者。”另一人低头道,“只待您归来,重掌杏花坞印信。”
她心头巨震,几乎站立不稳。原来父亲并非自然病逝,而是因拒交印信被毒杀;而她之所以被安置在杏花坞,非是怜悯,而是监视??一旦她表现出觉醒之意,便会立刻被清除。
“剑魁呢?”她强抑情绪。
“已在议事殿等候。”
她迈步前行,足音回荡于石壁之间,每一步都像踩在往事的骨骸上。至大殿门前,青铜门自动开启,内中灯火通明,七位长老围坐一圈,中央空椅赫然刻有“尹”字徽记。
剑魁立于高台之上,见她到来,缓缓抬手:“你终于来了。”
“告诉我真相。”邓玮峰声音冰冷,“谁杀了钜子?谁想杀我?”
剑魁闭目片刻,终是开口:“是于家。确切地说,是索弘那。”
殿内一片死寂。
“三年前,钜子察觉于家暗中操控墨门军械流向,私自扩编私兵,违反‘三不造’祖训??不造攻城具、不铸万人弩、不炼火油炮。他欲上报朝廷,却被索弘那联合内奸冬梅截杀于归途。你父因继承印信,知晓真相,故也被除掉。”
“冬梅?”邓玮峰瞳孔骤缩,“那个服侍我十年的嬷嬷?”
“她本是于家细作,自你幼年便潜伏身边。”剑魁叹息,“她调离中枢,并非失宠,而是任务完成。如今,她在凤凰山庄担任膳食总管,掌管阀主饮食。”
邓玮峰浑身发寒。她突然想起,母亲去世前曾抱怨饭菜味苦,而自己也曾数次梦魇惊醒,怀疑中毒……
“那你为何现在才现身?”她质问。
“因为时机未到。”剑魁目光如炬,“索弘那步步紧逼,已准备彻底吞并墨门,将其变为战争机器。我们必须反击,而你,是唯一合法继承人。只有你归来,才能重启‘墨诏’,召集四方分支,发动清算。”
“若我不愿呢?”她冷笑。
“那你将死。”一位长老冷冷道,“明日清晨,你的名字就会出现在‘暴病身亡’的讣告上。”
邓玮峰仰头大笑,笑声中尽是悲凉:“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想用命逼我。一个要我报仇,一个要我称王,现在又来一个要我掌权??可谁问过我想不想活?”
“没人问。”剑魁缓缓走下台阶,“但活着的人,没有选择的权利。你若不愿扛这担子,那就躺进棺材里去。”
她久久伫立,终于摘下发簪,掷于地上:“我答应。但有一个条件??我要掌握全部情报网,包括潜伏在于家内部的所有眼线。”
剑魁点头:“准。”
“第二,我要一支独立武装,不受长老会节制。”
“可议。”
“第三??”她盯着剑魁,“我要冬梅的命,亲手杀她。”
殿内鸦雀无声。
良久,剑魁轻叹:“准。”
***
数日后,邦山工坊。
索缠枝接到通报,称有一队神秘人求见,为首者自称“旧识”。他心中已有猜测,命人在冶炼炉旁设宴相见。
张薪火踏入大厅时,满身风尘,却气势凛然。索缠枝上下打量他片刻,忽然笑道:“三年不见,你竟还活着。”
“你不也希望我活着吗?”张薪火反问,“否则,谁替你试探东顺的底线?”
索缠枝笑容微敛。
“别装了。”张薪火径直坐下,“我知道你在等一支能用却不忠于索弘那的队伍。我也知道你和东顺表面合作,实则互相提防。现在,我带来了七条命,八匹快马,一颗不怕死的心??你要不要?”
索缠枝沉默良久,终于道:“你要什么?”
“庇护。”张薪火直言,“让我和兄弟们藏身工坊外围,参与军械打造。对外宣称是流民劳役,实则为你所用。一旦有变,我能为你斩敌首、断粮道、焚辎重。”
“若我拒绝?”
“那我就带着这批货投奔北地三部。”张薪火冷笑,“告诉他们,于家内部早已分裂,只需一纸盟约,便可里应外合。”
索缠枝眯起眼:“你是在威胁我?”
“是在谈生意。”张薪火平静道,“你是匠人,我是屠夫。匠人造刀,屠夫杀人。我们合作,才能活得更久。”
炉火噼啪炸响,映照两人面容忽明忽暗。终于,索缠枝伸出手:“成交。但从今日起,你归我调遣,不得擅自行动。”
“可以。”张薪火握住他的手,“但若你背叛我,我不介意让你也尝尝断头的滋味。”
***
同一夜,凤凰山庄。
易舍悄然返回,面色阴沉。他未能从索缠枝处获得实质性支持,反而被对方以“静观其变”为由搪塞。他明白,自己已彻底失去主动权。
回到敬贤居,却发现案上多了一封无署名的信笺。展开一看,仅八字:
**“欲夺其权,先毁其信。”**
他反复咀嚼此语,忽而眼中精光暴涨。
次日清晨,他召来心腹账房,密令其篡改近三个月的采买记录,将大量军粮虚报为“霉变报废”,并伪造东顺签字。随后,他又派人暗中联络几位不满于家统治的地方豪强,散布“于氏克扣军饷、囤积居奇、意图自立”的谣言。
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而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傅菲康站在一处荒庙之中,面对一名戴青铜面具的男子,低声汇报:
“易舍已动,索缠枝收留张薪火,邓玮峰回归墨门,桓虎被杀……一切皆如您所料。”
面具人缓缓点头,声音沙哑:“很好。棋子已动,该我落子了。”
他抬起手,指向南方地图上的一个点??
“通知冬梅,准备启动‘赤霜计划’。”
风起陇右,云涌邦山,血雨将至。
这场关于权力、复仇与重生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