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沪上,天晴得透彻。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齐公馆的庭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齐啸云起得很早,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汗水浸湿了白色的练功服。
林伯端着茶盘站在廊下,等到他收势,才上前递上毛巾和热茶:“少爷,早餐准备好了。夫人说今天厨房做了您爱吃的生煎包和豆浆。”
“好。”齐啸云擦了擦汗,“对了,林伯,你让司机备车,一会儿我要去南市医院。另外,去库房取两盒上等燕窝,还有……”
他顿了顿:“买些时新的书,女孩子爱看的那种。”
林伯心领神会:“是给莫小姐的吧?我听说书局最近进了批新小说,都是沪上女学生爱读的。”
齐啸云点头,又补充道:“再买些文房四宝,莹莹的字写得好,该给她换套新的。”
“明白。”
早饭时,齐夫人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慈爱:“今天去看莹莹?”
“嗯,先去医院办点事,然后过去。”齐啸云夹了个生煎包,“母亲要不要一起去?”
齐夫人摇摇头:“你们年轻人说话,我就不去掺和了。不过你替我跟林姐姐带个好,让她有空来家里坐坐。她一个人带着莹莹,太不容易了。”
“我会的。”
吃完饭,齐啸云换了身深蓝色的西装,外面套了件黑色呢子大衣。镜子里的年轻人身材挺拔,眉眼英气,只是眼底有些许熬夜留下的青黑。
他拿起公文包,走到门口时又折回来,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白玉发簪,簪头雕刻着精致的兰花——这是他在北平买的,想着送给莹莹。
车子先开往南市医院。
清晨的医院比夜晚多了几分生气。走廊里有了走动的人,药房前排起了队,孩子的哭闹声和大人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
齐啸云径直上了二楼。三号病房的门开着,里面却已经空了。
他心中一紧,快步走到护士站:“请问,三号病房的病人呢?”
值班护士抬起头,认出他是昨晚来过的“有钱先生”,态度客气了些:“莫老憨吗?早上有人来接,转去疗养院了。”
“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一个小时前。他女儿跟着一起去的。”
齐啸云松了口气。看来他安排的人来得挺早。
“谢谢。”他转身要走,护士又叫住他:“先生,莫姑娘留了东西给您。”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布包:“她说如果您来了,就把这个交给您。”
齐啸云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样东西——一幅卷起来的绣品,和一张折起来的纸。
他先展开绣品。那是一幅《竹报平安图》,翠竹挺拔,竹叶疏朗,一只喜鹊停在枝头,栩栩如生。绣工精细,针法灵动,右下角还用细线绣了一个小小的“贝”字。
再看那张纸,是阿贝留的便条。字迹娟秀,带着几分稚气:
“齐先生:多谢您相助。家父已转院,一切安顿妥当。这幅绣品是连夜赶制的,不成敬意。待家父病愈,定当登门道谢,并归还所欠款项。莫阿贝谨上。”
便条背面,还写了一个地址——是那家疗养院的房间号。
齐啸云看着绣品和便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姑娘,倒是言出必行,连夜赶制绣品作为谢礼。
他把东西收好,走出医院。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去莫家。”他对司机说。
车子驶出南市,穿过繁华的租界区,最后停在闸北区的一条弄堂口。这里和租界的高楼大厦截然不同,是沪上典型的平民区——狭窄的弄堂,低矮的石库门房子,晾衣竿横七竖八地搭在半空,挂满了各色衣物。
莫家就住在弄堂最里面的一栋石库门里,二楼的一个小房间。
齐啸云提着东西走进去时,正好遇到几个买菜回来的妇人。她们看到齐啸云,都窃窃私语起来:
“是齐家少爷吧?又来看莫家母女了。”
“啧啧,真是有情有义,莫家都这样了,还不离不弃。”
“莹莹那丫头有福气哟……”
齐啸云装作没听见,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门洞,上了二楼。
敲门声响起,里面传来轻柔的脚步声。门开了,莹莹站在门口,穿着件淡蓝色的棉布旗袍,外面套了件白色针织开衫,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素净得像一朵清晨的兰花。
“啸云哥。”她微笑着,侧身让他进来,“快进来坐。”
房间很小,不到二十平米,但收拾得干干净净。靠窗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几本书和笔墨纸砚;墙角是一张旧式雕花木床,挂着洗得发白的蚊帐;另一侧用布帘隔开,应该是林夫人的卧床。
“伯母呢?”齐啸云把东西放在桌上。
“母亲去教堂了,今天有礼拜。”莹莹倒了杯茶递给他,“你先坐,我去把桂花糕热一热。”
“不急。”齐啸云拉住她,从袋子里拿出那盒燕窝,“给伯母补身子的。还有这些书,你看看喜不喜欢。”
莹莹接过书,眼睛亮了。都是她一直想读但舍不得买的新小说,还有几本诗词集和字帖。
“谢谢啸云哥。”她翻看着书,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喜,“这本《倾城之恋》我听说好久了,书局一直缺货。”
“喜欢就好。”齐啸云又从怀里掏出那个锦盒,“这个,送你的。”
莹莹打开锦盒,看到那支白玉发簪,愣住了。
“在北平看到的,觉得适合你。”齐啸云说。
莹莹拿起发簪,在手中轻轻摩挲。白玉温润,兰花精致,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太贵重了……”她低声说。
“不贵重。”齐啸云看着她,“你值得。”
简单的四个字,让莹莹的眼眶微微泛红。她抬起头,看着齐啸云,眼中情绪复杂:“啸云哥,你对我太好了。可我……我拿什么回报你呢?”
“说什么傻话。”齐啸云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之间,需要谈回报吗?”
莹莹低下头,没有再说话。她把发簪小心地收好,转身去厨房热桂花糕。
齐啸云坐在桌边,环顾这个简陋却整洁的房间。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莹莹的手笔——一幅《山居秋暝》,一幅《兰亭序》节选,还有一幅小小的工笔花鸟,画的是桂花。
字画旁边,挂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的莫隆意气风发,林夫人温婉端庄,中间站着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那是莹莹和她的双胞胎妹妹贝贝。
齐啸云的视线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他记得莹莹说过,她妹妹在当年那场变故中夭折了。如果还活着,也该和莹莹一样,十八岁了。
“桂花糕好了。”莹莹端着盘子走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盘子里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金黄色的糕体上撒着干桂花,散发着甜香。
齐啸云夹起一块,咬了一口。软糯香甜,桂花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
“还是你做的味道最好。”他笑着说。
莹莹在他对面坐下,也拿了块桂花糕小口吃着:“啸云哥,你昨晚才回来,今天一早就过来,不累吗?”
“不累。”齐啸云喝了口茶,“倒是你,看着又瘦了。是不是又熬夜做针线活了?”
莹莹摇摇头:“没有,只是最近睡得不太好。”
“怎么了?”
“也没什么……”莹莹犹豫了一下,“就是……做了些奇怪的梦。”
“什么梦?”
莹莹放下桂花糕,眼神有些缥缈:“梦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在江南的水乡划船,在绣花,在对着一块玉佩说话……可我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齐啸云心中一动。他想起阿贝,想起那张与莹莹酷似的脸。
“只是个梦而已。”他安慰道,“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也许吧。”莹莹勉强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对了,母亲说的那个远房表妹,大概下周就到沪上了。她叫阿香,在苏州做了十几年绣娘,手艺很好。”
“好,我安排。”齐啸云说,“让她先去齐家的绸缎庄帮忙,如果做得好,再调到绣坊去。”
“谢谢你,啸云哥。”莹莹真诚地说,“这些年,要不是你帮忙,我和母亲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齐啸云看着她温婉的侧脸,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别说这些了。今天天气好,一会儿要不要出去走走?听说外滩新开了家咖啡馆,可以看江景。”
莹莹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下来:“不了,母亲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得准备午饭。而且……出门又要花钱。”
“我请客。”齐啸云说,“伯母那边,我让林伯来接她去齐家,和我母亲说说话。你也该出去透透气了,整天闷在家里不好。”
莹莹还在犹豫,齐啸云已经站起身:“就这么定了。你去换件衣服,我在这儿等你。”
看他态度坚决,莹莹只好点点头,起身去里间换衣服。
齐啸云走到窗边,看着弄堂里来来往往的人。阳光正好,几个孩子在空地上踢毽子,妇人们坐在门口择菜聊天,一切平凡而温暖。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二楼的窗户上——那里挂着一串风铃,在微风中叮当作响。风铃下面,坐着一个正在绣花的姑娘,低着头,专心致志。
那侧影,竟然有几分像阿贝。
齐啸云摇摇头,觉得自己最近可能真的太累了,看谁都觉得像。
“啸云哥,我好了。”莹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齐啸云转过身,愣住了。
莹莹换了件浅粉色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白色的针织披肩,长发用他刚送的那支白玉发簪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脸上薄施脂粉,唇上点了淡淡的口红,整个人明艳照人。
“怎么了?”莹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不好看?”
“不。”齐啸云回过神,“很好看。”
是真的很好看。莹莹本就生得清秀温婉,稍作打扮,就像一颗蒙尘的珍珠,重新绽放出光华。
两人下楼时,弄堂里的妇人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莹莹低着头,快步走在前面,齐啸云提着她的包跟在后面。
车子已经在弄堂口等着。齐啸云为莹莹打开车门,等她坐进去,自己才绕到另一侧上车。
车子驶出闸北区,开往外滩。莹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中有些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出来过了。
“莹莹。”齐啸云忽然开口。
“嗯?”
“如果……”他斟酌着词句,“我是说如果,你妹妹还活着,你会想找到她吗?”
莹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许久,她才轻声说:“当然想。可是……不可能了。当年乳娘亲口说的,妹妹得了急病,没救过来。”
“乳娘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莹莹摇头,“莫家出事后,她就离开了,说是回老家。这些年音讯全无。”
齐啸云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当年撒了谎呢?”
莹莹猛地转头看他:“啸云哥,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的声音在颤抖。
齐啸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一阵愧疚。他不该这么唐突地提起这件事。
“没有。”他摇头,“我只是……最近遇到一个人,长得和你很像。所以胡思乱想。”
莹莹的脸色更白了:“什么人?在哪里遇到的?”
“一个卖绣品的姑娘,在南市。”齐啸云说,“可能就是长得像而已,你别多想。”
莹莹没有再说话。她转过头,看着窗外,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车子停在外滩的咖啡馆门口。这是一栋欧式建筑,临江而建,二楼有露台,可以俯瞰整个黄浦江。
齐啸云要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两杯咖啡和几样点心。
江面上船只往来,汽笛声悠长。对岸的陆家嘴还是一片农田和低矮的房屋,与后世的繁华截然不同。
“真美。”莹莹看着江景,轻声说。
“喜欢的话,以后常带你来。”齐啸云说。
莹莹笑了笑,没有接话。她端起咖啡杯,小口喝着,眼神却有些心不在焉。
“莹莹。”齐啸云再次开口,“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想……”齐啸云顿了顿,“把我们的婚事定下来。”
莹莹手中的咖啡杯差点掉在桌上。
“我知道现在提这个可能不太合适。”齐啸云看着她,“但你今年十八了,我也二十二了。我想给你一个家,给伯母一个安稳的晚年。”
莹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啸云哥,你……”她哽咽着,“你不需要这样。莫家已经没落了,我配不上你。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齐啸云握住她的手,“莹莹,我不是因为责任才想娶你,我是因为……”
他停住了。后面的话,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因为什么?因为爱吗?
是的,他爱莹莹。但这份爱,似乎总少了些什么。
莹莹看着他,眼中泪光闪烁。许久,她抽回手,擦了擦眼泪:“啸云哥,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等母亲的病好一些,等我……等我心里不再这么乱。”
齐啸云点点头:“好。不急。”
两人继续喝咖啡,看江景,但气氛已经不一样了。
窗外,黄浦江水滔滔东去。
窗内,两颗心各怀心事。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疗养院的病房里,阿贝正喂养父喝药。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她认真的侧脸上。
她不知道,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正在为一段婚约而纠结。
命运的丝线,正在缓缓收紧。
而真正的风暴,还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