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深秋来得格外早,梧桐叶开始泛黄,随风飘落在霞飞路的青石板路上。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一辆黑色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齐公馆的铁门前。</br>齐啸云推门下车,黑色西装外罩着一件深灰色风衣,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他在北平待了整整一个月,处理一桩棘手的矿产收购案,昨夜才乘火车赶回沪上。</br>“少爷,您回来了。”老管家林伯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夫人早上还念叨,说您该是这几天回来。”</br>“母亲身体还好吗?”齐啸云一边往里走,一边问。</br>“夫人好得很,就是惦记您。”林伯顿了顿,“还有……莫家小姐昨天来过,送了些自己做的桂花糕。”</br>齐啸云脚步微顿:“莹莹?”</br>“是的。”林伯压低声音,“莫小姐看着清减了些,但精神头不错。她让我转告您,若是回来了,有空去她家坐坐。”</br>齐啸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穿过庭院时,他的目光扫过西厢房二楼的那扇窗——那是莹莹来齐家时常住的房间,窗台上还摆着两盆她最喜欢的白菊,在秋风中摇曳生姿。</br>客厅里,齐夫人正坐在沙发上读报,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啸云!可算回来了!让娘看看,瘦了没?”</br>齐啸云走过去,在母亲身边坐下:“哪能瘦,北平的烤鸭可没少吃。”</br>“贫嘴。”齐夫人仔细端详儿子,眼中满是慈爱,“事情办得还顺利吗?”</br>“还算顺利。”齐啸云接过佣人递来的热茶,“就是对方要价太高,谈了几轮才压下来。合同已经签了,下个月就能开工。”</br>齐夫人满意地点头:“你爹要是还在,看到你这么能干,一定很高兴。”</br>提起父亲,齐啸云的神色黯了黯。齐老爷三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偌大的家业和年仅二十岁的儿子。这三年,齐啸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爷,迅速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齐家当家人,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br>“对了,”齐夫人忽然想起什么,“昨天莹莹来过,带了她自己做的桂花糕。那孩子真是有心,知道你爱吃甜的,特意多放了蜜糖。”</br>齐啸云端起茶杯,掩饰眼中的复杂情绪:“她……最近怎么样?”</br>“看着还行,就是太要强。”齐夫人叹了口气,“莫家那房子小得转不过身,她偏要搬回去住,说要照顾母亲。我劝了几次,让她来咱们家住,她总说不合适。”</br>齐啸云沉默地喝茶。他知道莹莹为什么坚持不住进齐家——虽然两家有婚约,但毕竟未正式成亲,她不想让人说闲话。这份自尊自爱,正是她最珍贵的地方。</br>“娘,”齐啸云放下茶杯,“明天我想去看看莫伯母。”</br>齐夫人欣慰地笑了:“是该去。带些滋补品,林姐姐这些年太不容易了。”</br>母子俩又说了会儿话,齐啸云才起身上楼。他的房间在二楼东侧,宽敞明亮,一应陈设都是按他喜好布置的。墙上挂着一幅字,是父亲生前手书的“云开月明”,笔力遒劲。</br>齐啸云站在字画前,看了许久。</br>三年前父亲去世的那个雨夜,他跪在床前发誓,一定要守住齐家,也要完成父亲生前的嘱托——照顾好莫家母女,娶莹莹为妻。</br>这三年来,他一直践行着这个承诺。无论多忙,每月都会抽空去莫家探望;莹莹上学的费用,他暗中安排人支付;林夫人身体不好,他请了最好的医生定期诊治。</br>所有人都说,齐啸云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莹莹能嫁给他,是莫家不幸中的万幸。</br>可只有齐啸云自己知道,这份“责任”背后,藏着怎样的挣扎。</br>他确实喜欢莹莹。那个温婉、懂事、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女孩,从小就像妹妹一样跟在他身后,叫他“啸云哥哥”。他看着她从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看着她经历家变却依然保持善良,看着她为照顾母亲熬夜做针线活累得手指红肿……</br>他心疼她,保护她,甚至……爱她。</br>但这份爱,似乎总缺了点什么。就像一幅完美的刺绣,针脚细密,图案精美,却总觉得少了些灵动的生气。</br>齐啸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风涌入,带着丝丝凉意。</br>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远处——那个方向,是沪上南边的平民区。一个月前,他在那里遇见过一个女孩。</br>那天他刚从码头处理完一批货,车子经过南市时,看到一个卖刺绣的小摊。摊主是个年轻姑娘,梳着两条粗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低头认真地绣着什么。</br>吸引齐啸云注意的,不是她的长相,而是她手中的绣品——那是一幅《莲塘清趣图》,荷叶翠绿欲滴,荷花含苞待放,水波荡漾间,几条锦鲤若隐若现。针法之灵动,用色之大胆,完全不像出自一个街头小贩之手。</br>他让司机停车,走过去想问问价钱。</br>姑娘抬起头时,齐啸云愣住了。</br>那张脸……竟有七八分像莹莹!只是眉眼间少了莹莹的温婉柔美,多了几分英气和灵动,皮肤也因为常年在外的缘故,泛着健康的小麦色。</br>“先生,要买绣品吗?”姑娘的声音清亮干脆,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口音。</br>齐啸云回过神来,指着那幅《莲塘清趣图》:“这个多少钱?”</br>“五块大洋。”姑娘说,眼睛里闪着光,“这是我自己设计的,针法也是我琢磨的,全沪上独一份。”</br>齐啸云笑了。这姑娘倒是自信。他掏出钱递过去:“我买了。”</br>姑娘高兴地接过钱,小心翼翼地把绣品包好,递给他。就在交接的瞬间,齐啸云看到她颈间露出一截红绳,绳子上似乎挂着什么东西。</br>“姑娘怎么称呼?”他忍不住问。</br>“我叫阿贝。”姑娘爽快地回答,“莫阿贝。”</br>莫?齐啸云心中一动。这个姓在沪上不多见,偏偏和莹莹同姓。</br>“你是本地人?”他试探着问。</br>阿贝摇摇头:“我是江南来的,在沪上讨生活。先生,您还有事吗?我还要去送货。”</br>齐啸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道了声歉,转身上车。</br>车子开走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阿贝重新坐下,继续低头绣花。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br>那一刻,齐啸云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br>这一个月在北平,他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叫阿贝的姑娘。想起她灵动的眼睛,爽朗的笑容,还有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br>他知道这样不对。他有婚约在身,他的未婚妻是莹莹,是那个他发誓要保护一生的女孩。</br>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br>“少爷,”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晚饭准备好了。”</br>齐啸云收回思绪,关好窗户:“知道了,马上下来。”</br>晚饭后,齐啸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书房处理公务,而是换了身便服,让司机送他去南市。</br>他告诉自己,只是去看看那幅《莲塘清趣图》挂在哪里合适。毕竟花了五块大洋买的绣品,总不能一直收在箱子里。</br>车子在南市街口停下,齐啸云步行往里走。夜晚的南市比白天更热闹,小贩的叫卖声、食客的喧哗声、孩子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br>他找到了那个摊位,却没看到阿贝。</br>摊位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收拾东西。齐啸云走过去:“请问,之前在这里卖刺绣的姑娘呢?”</br>妇人抬起头,警惕地打量他:“你找阿贝?”</br>“我……买了她的绣品,还想再订一幅。”齐啸云找了个借口。</br>妇人神色稍缓:“阿贝今天收摊早,说是要去医院看人。你是要订什么绣品?我可以转告她。”</br>“去医院?”齐啸云心中一动,“她家里有人生病了?”</br>妇人叹了口气:“是她养父,前阵子被恶霸打伤了,一直没好利索。阿贝这孩子孝顺,白天卖绣品,晚上还要照顾病人,瘦得都快脱相了。”</br>齐啸云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如果阿贝姑娘需要帮助,可以让她来找我。”</br>妇人接过名片,看到“齐啸云”三个字,眼睛瞪大了:“您是……齐家的少爷?”</br>齐啸云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离开。</br>走出南市时,天空飘起了细雨。齐啸云没有上车,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走着。</br>雨丝细密,打湿了他的风衣和头发。路灯昏黄的光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晕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br>他想起莹莹温婉的笑,想起她做的桂花糕甜而不腻的味道,想起她叫他“啸云哥哥”时轻柔的声音。</br>然后,他又想起阿贝灵动的眼睛,想起她爽朗的笑,想起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br>两幅画面在他脑海中交错重叠,让他心烦意乱。</br>他停下脚步,仰头让雨丝打在脸上。冰凉的感觉让他清醒了一些。</br>不管怎样,莹莹是他的责任,是他的承诺,是他必须守护的人。</br>至于阿贝……只是一个偶然遇见的陌生姑娘,仅此而已。</br>齐啸云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朝停在街口的车子走去。</br>雨下得更大了。</br>而在南市深处,一家简陋的医院里,阿贝正守在养父的病床前,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他的额头。</br>莫老憨还在昏睡,脸色蜡黄,呼吸微弱。</br>阿贝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紧紧握在手心。玉佩温润的触感传来,仿佛在给她力量。</br>“爹,您一定要好起来。”她轻声说,“等您好了,我就带着玉佩去找我的亲生父母。不管他们是谁,不管他们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们。”</br>窗外的雨声更急了。</br>这个深秋的雨夜,三个人的命运之线,正在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缓缓交织。</br>而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