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长,但情意真挚。李宇轩读完,小心折好,放回信封。
“她不知道我现在是战犯吧?”他问。
刘广志苦笑:“应该不知道。寄件地址写的是‘华夏浙江’,可能是托人在国内转寄的。而且称呼还是‘将军’……”
“也好,”李宇轩说,“不知道也好。免得她为难。”
当天晚饭后,刘广志宣布:今晚在食堂放电影。
消息像炸了锅。功德林关押的两百多名战犯,大多已经好几年没看过电影了。杜与明、王耀五这些高级将领还好,抗战胜利后在金陵、魔都偶尔还能看看,但1946年内战爆发后,就再也没进过电影院。那些中下级军官,更是多年没看过电影了。
食堂被临时改造成放映厅。战士们搬来长条凳,前面挂起一块白色幕布。放映机架在最后面,刘广志亲自操作——他战前在魔都读过书,会摆弄这玩意儿。
李宇轩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间,左右是王陵击和杜与明,王耀五、黄伟、宋溪濂、陈长杰等人坐在后面。大家像小学生一样兴奋,低声议论着会放什么片子。
“我猜是苏联片,”杜与明说,“现在中苏友好嘛。”
“也可能是国产片,”王陵击说,“《一江春水向东流》我看过,拍得不错。”
“安静,安静!”刘广志拍了拍手,“今天放三部片子。第一部是苏联电影《桥》,讲反法西斯战争的;第二部是美国卡通片《Tom&bp;ad&bp;Jerr》,给大家轻松一下;第三部是国产片《哀乐中年》。现在开始!”
灯光熄灭,放映机咔嗒启动,一束光打在幕布上。
《桥》是黑白片,讲的是苏联工兵在德军后方架桥的故事。虽然语言不通,但有中文字幕。当看到苏联工兵冒着炮火架桥,最后完成任务却大多牺牲时,食堂里一片寂静。
李宇轩看得很认真。这片子让他想起抗战时,工兵部队在黄河、长江上架浮桥的场景。一样是冒着日军飞机的轰炸,一样是用血肉之躯完成任务。
“咱们的工兵当年也这样,”杜与明低声说,“淞沪会战……”
“嗯。”李宇轩只应了一声。
片子放完,短暂的休息。姚永清换了胶片,开始放《Tom&bp;ad&bp;Jerr》。
当那只灰蓝色的猫被老鼠耍得团团转时,食堂里爆发出久违的笑声。这些曾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们,此刻笑得前仰后合,像个孩子。
李宇轩也笑了。哪怕他曾经看过,但重新看一遍还是有不一样的感觉。他想起前世小时候在江城,看动画片时也是这样笑。后来到这里。学会打仗了,就很少这样开怀笑过。
“这老鼠真机灵!”黄伟在后面说,“要是我手下的兵有这老鼠一半机灵,淮海战役也不至于……”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意识到说错了话。周围安静了一瞬,但很快又被电影里的滑稽场面逗笑了。
第三部《哀乐中年》是国产文艺片,讲的是一个中年教师的故事。看到片中主角在战乱中坚持教书育人时,不少战犯沉默了。他们中很多人,当年也是怀着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理想投身革命的,后来却走上军人道路,最后成了战犯。
电影放完,已经晚上十点。刘广志开灯,大家还沉浸在电影的情绪里,迟迟不愿起身。
“都回宿舍吧,明天还要学习。”刘广志说。
战犯们陆续起身。杜与明扶着李宇轩站起来:“主任,这片子选得好啊。《桥》让咱们想起抗战,《猫和老鼠》让咱们笑笑,《哀乐中年》……让咱们想想这辈子。”
李宇轩点点头:“选片子的人用心了。”
回到房间,李宇轩没有立即睡下。他点上煤油灯——功德林晚上十一点统一熄灯,但他作为“特殊关照对象”,可以晚一点。
他翻开赛珍珠送的《大地》,慢慢读起来。英文对他不难,年轻时担任过外交官,英文是必修课。
书中描写华夏农民王龙一家的故事,让他想起很多。想起小时候,想起抗战时在中原见到的逃荒农民,想起那句古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敲门声又响起。
“进。”
来的是杜与明,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主任,我给您泡了杯茶。今天电影看得晚,怕您睡不着。”
李宇轩接过茶:“坐吧。”
杜与明在床边坐下,看了眼桌上的书:“主任还在用功呢。”
“随便看看。”李宇轩合上书,“光停,你说咱们这些人,打了半辈子仗,到底为了什么?”
杜与明一愣,没想到主任会问这么深的问题。他想了想:“年轻时在黄埔,觉得是为了救国救民。后来……就复杂了。有理想,也有私心;有民族大义,也有派系之争。”
“是啊,”李宇轩喝了口茶,“复杂。抗战时简单些,枪口一致对外。内战就……”
他没说下去。杜与明明白他的意思。
“主任,”杜与明犹豫了一下,“我听说,共和那边对您很尊重。陈更、林虎三他们经常来看您,这次还专门弄电影设备。您说……咱们将来,会是什么下场?”
“不知道。”李宇轩实话实说,“但陈更说过,好好改造,会有出路。咱们这些打过日本的人,共和还是认的。”
杜与明点点头,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李宇轩继续看书,但心思已经不在书上了。他想起了赛珍珠信里的话:“盼华夏早日迎来安宁。”
安宁。这个词对他来说太奢侈了。从辛亥革命到北伐,从抗战到内战,华夏打了近四十年仗。他这一生,就是在战争中度过的。
现在,战争终于结束了。他成了战犯,被关在功德林,但至少,华夏安宁了。
这或许,就是最大的安慰吧。
几天后,李宇轩给赛珍珠写了回信。信不长,但他斟酌了很久:
赛珍珠女士:
惠赠书籍、徽章及家乡风味均已收到,深表感谢。《大地》一书,当细细拜读。您以异邦人之笔,写我华夏农民之魂,获诺贝尔奖实至名归。
镇江香醋与肴肉,尝之如见故里。我祖籍浙江,但曾在江苏驻防多年,对镇江风味亦感亲切。坛醋开封时,满室生香,同僚皆羡之。
我今居燕京,一切安好。华夏已迎来和平,百废待兴。您若再来华夏,当可见山河新貌。
遥祝文祺。
李宇轩
1949年7月10日于燕京
他没说自己身在功德林,只说“居燕京”。也没提战犯身份,只说“同僚”——功德林里的战犯,确实算是“同僚”。
信交给刘广志代为寄出。刘广志看了看信封地址:“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这信能寄到吗?”
“试试吧。”李宇轩说,“寄不到也没关系。”
他知道,这封信可能根本寄不出去,或者寄出去了也被拦截。1949年的中美关系,一个华夏战犯给美国作家写信,政治上很敏感。
但刘广志还是把信寄出去了。他说:“上级有交代,您的私人通信,只要不涉及政治机密,都可以寄。”
信寄出后,李宇轩继续他在功德林的生活:读书、看报、偶尔看电影、和杜与明他们下棋聊天。赛珍珠的礼物被他小心收藏起来,那本《大地》成了他反复阅读的书。
有时他会想,如果当年不走军人这条路,而是像赛珍珠那样从事文化工作,人生会不会不同?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他的命运就是军人,就是战争,就是在历史的洪流中沉浮。
现在,战争结束了,他的人生也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在功德林里,等待最终的审判,或者宽恕。
而这一切,都始于几十年前,在浙江溪口的一个小村庄,一个四岁的男孩跟着七岁的少爷,开始了他的传奇人生。
煤油灯下,李宇轩翻着《大地》,看到王龙在土地上辛勤劳作,最终拥有自己的土地时,他笑了。
土地。农民。华夏。
这三个词,贯穿了他的一生,也贯穿了这个国家几千年的历史。
窗外,功德林的夜哨响起,该熄灯了。他合上书,吹灭煤油灯。
黑暗笼罩房间,但远处,燕京城的灯火依稀可见。那是华夏的灯火,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而他,是这个旧时代的最后见证者之一。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