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府的清晨,天光一味青灰,像一碗熬糊了的药倾倒下来,将死气沉沉的凉意浸透了整座城。
屠洪走在长街上,脚下被夜露濡湿的青石板,泛着死人脸颊上泪痕般的冷光。
他怀里那张价值十万贯的飞钱,此刻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更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他几乎叩遍了城中所有悬挂“药”字牌匾的大门。
得到的回应,却只有一次次惊恐的摇头,和一扇扇砰然紧闭的门板。
火蝓。
在这座王府脚下的城池里,这两个字,比“谋逆”还要烫口。
屠洪的心,便在这一遍遍的叩门声里,寸寸下沉,直坠入不见天日的深渊。
他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一个揣着万贯家财,却买不到一味救命药的笑话。
一个自诩剑道通玄,却连兄弟性命都保不住的笑话。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街角。
晨雾中,一座巍峨府邸的轮廓若隐若现。
越府。
潭州城无人不知,这是南王马希范赐予那位神秘“钱公子”的别院。
府门前立着两名门房却非寻常家丁,而是气息沉凝如山、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武道高手。
他们静立不动,宛如两尊与地脉相连的石兽,身上那股自尸山血海里浸泡出的煞气,隔着十数丈都能冻住人的魂魄。
他又忆起昨夜巷中那个男人的话,忆起那被风掀开一角的行囊,忆起那把刀。
那把他亲手为儿子打造的刀。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晨风,寒气如刃,沿着喉管直刺肺腑,仿佛要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彻底冻僵。
他迈开了步子。
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像是他此生递出的每一剑,精准,且无畏。
他行至府前,尚未开口,那两尊石像般的门房竟无声地向两侧分开,躬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他们仿佛已在此地,等了他整整一夜。
屠洪的心又沉了三分。
他没有迟疑,迈步而入。
庭院深阔,假山流水,曲径通幽,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精巧,但这精巧之下,却暗藏着一股凛冽的肃杀。
每隔十步,便有一名护卫,或隐于山石之后,或立于廊柱之侧,目光如淬毒的铁钉,死死钉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身上。
院中桂树下,立着一位锦袍公子。
月白色的袍角随风微动,面容俊美得雌雄莫辨,手中一柄洒金折扇轻摇,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耶律质古。
她看见屠洪竞快步迎上,姿态恭敬周到,任谁见了都要如沐春风。
“屠前辈,晚辈恭候多时。”
她拱手为礼:“昨日多有冒犯,还望前辈海涵。”
屠洪看着她,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只剩下一片麻木的死灰。
他不想和这个城府深如渊海的人虚与委蛇。
“刀。”
他只吐出一个字,嗓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砺石在摩擦:“我儿的刀,为何在你手上?”
耶律质古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
在这个世界里,想让一个男人上套,只需要略施小计,这些人便会轻而易举的送上门来。
她笑而不语,只对着身后轻轻拍了拍手。
两名护卫抬着一副担架,自月洞门后走出。
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覆着一张白布。
屠洪的瞳孔,在刹那间缩成针尖。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侧,却只摸到一片?空。
他忘了,他的剑留在了龙山寨。
“前辈别急。”
耶律质古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我对您没有半点恶意,如若当时知道您也在龙山寨,我是绝不会让任何人去打扰您的。”
她说的极为诚恳。
这世上从没有人能靠一句话拍成马屁的,当你想讨好一个人的时候,每一句话都应该有马屁。
她亲自上前,伸出白皙如玉的手将那张白布一寸一寸缓缓揭开。
布下是一张屠洪熟悉到刻入骨血的脸。
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愕,一双眼圆睁着,似在质问苍天何其不公。
屠不平。
他的儿子。
屠洪的身躯剧烈一晃,像是被无形的锤狠狠插在胸口。
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唯余死灰。
可他没有倒下。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张脸,那双本已浑浊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寸寸碎裂,轰然崩塌。
就在此时,担架旁一个始终低着头,身形单薄的少年忽然向前一步,对着屠洪双膝重重跪地。
他抬起头,那张与屠不平有七分酷似的脸上,早已泪流成河。
他嘴唇颤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爷爷!”
轰??!
这两个字,如一道旱天惊雷,直贯屠洪天灵。
劈得他眼前一黑,身形巨震,几乎栽倒。
他看着地上那个哭到崩溃的少年,那张陌生的脸庞上,透着一股血脉相连的熟悉。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屠真。
他的孙子。
那个他以为此生再也无缘得见的唯一的血脉。
“爹......爹他死了......”
屠真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屠洪早已碎裂的心上反复切割:“我们本来在客栈好好的......是淮上会那帮畜生!他们杀了所有人,假装放走我爹,却一路尾随......他们找到了师………………”
“他们偷袭师公不成,就抓了小师叔......师公找到他的时候,人......人已经没形了………………”
“师公杀了那几个杂碎,可害死爹的凶手跑了......爷爷,您要给爹报仇啊!爷爷!”
少年泣不成声,死死抱住屠洪的腿,像个在无边黑暗中迷路的孩子。
屠洪的身子立不动,宛如一尊被风化千年的石像。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空空如也的手。
这双手,握了一辈子剑。
他曾以为,世间最锋利的莫过于手中之剑。
他曾以为,剑足够快,足够纯粹,便能斩断世间一切因果羁绊。
他舍妻弃子,独行江湖数十载,自诩勘破天道的剑痴......
悟道?
他悟了什么狗屁的道?
到头来连自己的妻儿血脉都护不住,这算什么道?
这算什么剑?
......
他屠洪这一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颗追求了一辈子剑道的剑心,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那柄他视若性命的剑,在他心中碎了。
碎得再也拼不出一片完整的铁。
他缓缓地蹲下身,用那双布满厚茧的手,笨拙地为那个几乎哭到昏厥的孙子擦拭脸上的泪水。
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缓,像一具生锈的人偶。
“不哭了......”
他的嗓音嘶哑,每个字都像裹着血沫:“爷爷在。”
“爷爷......给你爹报仇。”
话音落下那双早已干涸的眸子,滚落两行浑浊滚烫的老泪。
屠真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死死塞进屠洪掌心。
“爷爷,这是………….爹和那人拼杀时,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那是一块成色极佳的和田玉,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草,入手温润,却透着一股彻骨的阴寒。
屠洪盯着那块玉佩,本已死寂的眼底,骤然爆开骇人的精光。
这玉佩......他不认得。
但他知道,这潭州府内,有资格佩戴此等玉佩的屈指可数。
淮上会。
他猛然起身,转身便走。
“前辈。”
耶律质古不急不缓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若信得过晚辈,此事,晚辈助一臂之力。”
屠洪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用那不似人声的沙哑嗓音道:“不必。这是我的家事。”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东西:“孙儿,我会亲自照料。”
“那是自然。”
耶律质古摇着折扇,缓步踱到那具冰冷的尸体旁,脸上竞浮现出由衷的敬佩与惋惜:“屠大侠一生行侠仗义,名远播,受人恩惠无数。如今惨遭毒手,实乃我江湖同道之大不幸。前辈放心,屠大侠的身后事,晚辈定会办得
风光体面,不堕他一世英名。
一番话滴水不漏,情真意切。
屠洪那颗被仇恨与悲恸填满的心,竟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暖意。
他缓缓转身,看着这个眉眼如画的公子,血丝密布的眼中,流露出一分真切的感激。
他对着耶律质古,深深一揖。
“多谢。”
说罢,他牵着屠真,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座让他瞬息之间历尽人生大悲大喜的府邸。
望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萧索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耶律质古脸上的笑意,才一点点褪去,直至荡然无存。
只剩一片冰冷算计的寒光。
陌行自阴影中走出,立于她身侧,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解。
“殿下,属下不明。”他的声音犹如石子摩擦:“这剑痴练了七十年都没进入劫境,若是放在北疆,别说叫什么剑痴,敢有名字都是杀头的罪过。您何必在他身上,耗费如此心力?”
“你不懂。”
耶律质古转身,望着庭中被晨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桂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我拉拢的,从来不是屠洪。”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锥:“一柄剑,再利也只能杀几个人。可剑痴这个名号,在江北武林是一面旗。”
“你信不信,明日此时,剑痴屠洪为子复仇,血溅淮上会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城。不出三日,整个江北武林都会视淮上会为死敌,那些自诩侠义之辈,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疯狗一样扑上去,将他们撕成碎片。”
陌行的瞳孔猛然一缩。
果然从皇宫深院里出来的人,绝不可能有一个简单的,他是一辈子的武夫,若是武功招式或许还能明白一些,但说到江湖和庙堂的事情,那就真的只是一个平俗凡人,师父曾告诫过他,最好是对他这位小师妹一心一意的照
料,千万不要生出二心,否则这位小师妹想要他死,真的连手都不需要动。
这个女人的心是黑的。
里面藏满了杀人不见血的刀。
“可殿下......我们的目标,并非淮上会,况且他已经知道了云岚山和我们是一条线上的,真的不会怀疑我们吗?”
“无所谓。”
耶律质古笑了,笑声中满是猫戏老鼠般的玩味:“大辽的目的是那条黄金水道,可我还没放在眼里。”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院墙,落在了遥远群山环抱的龙山寨。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贪婪与占有欲。
“我的消息若无错,当年李唐王朝宫中流出了一口黑铁箱子,最后辗转落入了龙山寨。”
“而那口箱子,如今就在那个断臂的赵云川手上。”
她伸出舌尖,轻轻舔过鲜艳如血的红唇,动作妖异,宛如盛开在九幽之下的食人花。
“那里面,藏着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一个......足以让天下易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