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外的庄园,静得能听见雪水从屋檐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嗒。
嗒。
一声一声,像是时光在缓慢地行走。
内室里,一股浓郁的药香混杂着尚未散尽的血腥气,盘踞在空气中,沉闷得...
**“蜀王孟昶,岁入私库银八十三万贯,粮四万七千石,皆自国库划拨,名目为‘修缮王府’、‘祭祀用度’、‘军资补给’。”**
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点黑花,像是一滴凝固的血。
他轻轻吹干墨迹,合上账册,闭目良久。再睁眼时,眼中已无半分疲惫,只有一片冷冽如刀的清明。
“终于,轮到你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如千钧。
窗外,一道白影悄然落下,无声无息,仿佛从虚空中生出。白衣蒙面人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密信,信封上无字,只盖着一枚暗红印记??形如夜枭展翅。
谢璋接过,拆开,只扫一眼,嘴角便浮起一丝冷笑。
“曹爷说,东宫那边已有动静,王辅臣昨夜暴毙,死状与李主簿如出一辙??七窍流血,舌根发黑,断肠草毒。”
他将密信置于灯焰之上,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飘散于风中。
“有人急了。”他喃喃道,“越是怕我们查,就越说明……下面埋的,是座坟。”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掀开一幅陈旧的蜀地舆图。图后藏着一面暗格,拉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份卷宗,每一份都贴着标签:**“蜀王”、“东宫”、“户部”、“有常寺”、“江湖线”**。
他抽出最厚的一卷,封面三个字??《蜀王志》。
翻开第一页,赫然是一张手绘画像:孟昶年轻时的模样,眉目清俊,唇带笑意,身旁站着一位老者,手持玉圭,题注:“先帝临终托孤,命其辅政三年,不得擅权。”
可三年早已过去,孟昶非但未还政,反而借太子年幼,把持朝纲,广植亲信,连禁军统领皆出自其门下。
谢璋的手指缓缓滑过画像下方一行小字:“**天启七年,蜀王私调边军五千,屯于西山,未报兵部。**”
他记得那一年,北境告急,朝廷征兵令下,各州响应,唯蜀中推诿拖延,称“山道泥泞,行军不便”。可暗地里,这五千精兵却被编入蜀王私卫,号称“飞虎卫”。
“兵马、钱粮、耳目……你早就不只是藩王了。”谢璋低语,“你是想做皇帝。”
他继续翻页,一页页触目惊心的记录浮现眼前:
- **“天启八年,蜀王以‘赈灾’为名,强征民夫三万修筑别苑,死者逾千,尸骨埋于园基之下。”**
- **“天启九年,截留朝廷税银四十万贯,谎报‘遭匪劫掠’,实则用于豢养死士。”**
- **“天启十年,勾结南诏,私运铁器十万斤,换得战马三千匹,藏于南岭密林。”**
每一条,都是谋逆大罪。
可最令他瞳孔骤缩的,是最后一页??一张泛黄的名单,上面列着近百个名字,皆是近年来“病逝”或“意外身亡”的忠直官员。而在名单末尾,赫然写着两个字:
**“苏氏。”**
他的手猛地一颤。
苏氏……他的家族。
父亲苏文正,曾任户部左侍郎,因执意彻查蜀王贪腐,被诬陷“通敌卖国”,抄家斩首,母亲投井,兄长流放途中被害,唯有他因年幼多病,被贬为庶民,流落江湖。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你们杀了我全家。”谢璋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现在,我要把你们的名字,一笔一笔,写进地狱的账本里。”
他合上卷宗,静静坐在黑暗中,仿佛与夜融为一体。
三日后,太子府。
孟昶端坐堂上,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玉杯,神情淡然,仿佛前几日朝野震动的贪腐案与他毫无关系。堂下,赵九等七人已被收押,等待秋后问斩。而王辅臣之死,也被定性为“畏罪自尽”。
“苏大人。”孟昶终于开口,语气温和,“近日辛苦了。你一人扳倒七名重臣,堪称当世奇才。本王已在太子面前为你请功,不日便可升任户部侍郎,掌天下钱粮。”
谢璋站在堂下,一身素袍,面色苍白,咳嗽两声,才缓缓道:“小人不过奉命理账,何敢居功?至于升迁……咳咳……小人身子骨差,只怕担不起如此重任。”
孟昶笑了笑:“苏大人太谦了。你若不愿做官,那便做个顾问,专为太子清查弊政,如何?”
“不敢。”谢璋低头,“小人只求能安安稳稳做完这差事,回乡养病。”
孟昶目光微闪,随即叹道:“也罢。不过……苏大人既然查账如此精通,本王倒有个疑问,想请教你。”
“王爷请讲。”
“本王每月从国库支取些银两,用于王府修缮、祭祀、犒军,账目皆经户部核准,为何民间竟有传言,说我私吞国帑,图谋不轨?”
堂内气氛骤然一紧。
这是试探,更是逼问。
谢璋抬起头,直视孟昶双眼,缓缓道:“回王爷,账目本身或许无错,可人心有数。百姓不见账册,只见王府年年扩建,而民间饿殍遍野;只见王爷豢养千名乐伎,而将士冬衣不足。账可平,民心难平。”
孟昶脸色微沉,却仍笑道:“好一个‘账可平,民心难平’。苏大人果然见识不凡。”
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听说你最近在查‘飞虎卫’的事?”
谢璋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小人只查幕僚院账目,其余事务,不敢妄为。”
“是吗?”孟昶冷笑一声,“可本王听说,你派了个叫‘夜游’的人,潜入西山大营,盗取军籍名册?”
谢璋神色不变:“若有此事,也是有常寺所为,与小人无关。”
“有常寺?”孟昶眯起眼,“你可知,有常寺真正的主人是谁?”
谢璋沉默。
“是你以为的太子?”孟昶缓缓起身,踱步至他面前,“错了。有常寺,是我亲手建立的。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狗。你说的那个‘曹爷’,不过是我养的一条老狼罢了。”
谢璋终于变了脸色。
他一直以为,有常寺是太子暗中培植的力量,是他对抗蜀王的利器。可如今才知,这柄刀,从一开始就在别人手里。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在查什么?”他低声问。
“当然。”孟昶微笑,“你每一步,我都看着。你查赵九,我让你查;你动王辅臣,我让他死;你放出《幕僚院贪腐案始末》,我默许百姓传阅……因为我知道,你终究会走到我面前来。”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谢璋的肩:“你很聪明,但还不够狠。你以为你在清算旧账?其实……你是在帮我清理门户。”
谢璋缓缓后退一步,声音冰冷:“那你为何还不杀我?”
“杀你?”孟昶摇头,“我为什么要杀一个对我有用的人?你替我揪出了那些阳奉阴违的老东西,又替我震慑了百官,现在民心在我这边,谁还敢说我贪腐?你才是我最好的棋子。”
他转身,背对谢璋,淡淡道:“回去吧。继续查账。查得越深,你的功劳越大。只要你听话,我不但保你性命,还能让你光复苏氏门楣。”
谢璋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直到走出太子府,夜风扑面,他才发觉自己全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抬头望天,乌云密布,不见星月。
“原来……我一直在为仇人做事。”他苦笑,“可若我不做,谁来翻这本账?”
他忽而想起苏长青临别时的话:“**真正的复仇,不是砍下他的头,而是让他亲手打开地狱的大门,然后看着自己走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幕僚院。
三更天,破屋依旧亮着灯。
白影再度现身,跪地道:“曹爷传来消息,愿与您密谈。地点:城西废庙,子时。”
谢璋点头:“备马。”
城西荒庙,杂草丛生,神像倾颓,蛛网横挂。庙中燃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下,坐着一个枯瘦老者,身穿灰袍,面容苍老,双目却炯炯有神。
“你来了。”老者开口,声音沙哑,“我就是曹爷。”
谢璋在他对面坐下:“你知道我是谁?”
“苏文正之子,苏长青的义弟,代号‘夜影’。”曹爷缓缓道,“二十年前,你家被灭门那夜,我就在场。但我不能救你。因为那一夜,也是我奉命行事。”
谢璋瞳孔骤缩:“你……是蜀王的人?”
“是。”曹爷点头,“但我也是苏大人的故交。你父亲死前,托我护你周全,并留下一本《蜀王志》,等你长大后交给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递过去:“这就是原本。你看到的,只是副本。”
谢璋接过,手指颤抖。
“你父亲说,‘若天下无公道,便让账本说话’。”曹爷低声道,“所以他一生都在记账??记蜀王的每一笔贪墨,每一次杀戮,每一份背叛。”
“那你为何现在才出现?”
“因为时机未到。”曹爷冷笑,“蜀王让我建有常寺,本是为了监控百官,可我却将它变成了一个情报网。我培养了三十名‘夜游’,他们不效忠蜀王,只效忠真相。”
他盯着谢璋:“现在,你是最后一个‘夜游’的统领。你父亲的账,必须由你来算完。”
谢璋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打算怎么做?”
“第一步,曝光《蜀王志》。”曹爷道,“我已经联系了江南报馆、江湖快马、西域商队,只要一声令下,这份名单就会传遍天下。”
“可太子会保他。”谢璋摇头。
“那就让太子也看清他的面目。”曹爷冷冷道,“我手中还有另一份账??关于太子生母之死。”
谢璋猛地抬头:“什么?”
“先帝皇后,并非病逝。”曹爷一字一句道,“她是被毒死的。而下毒之人……是蜀王派去的医女。”
谢璋浑身剧震。
“太子若知真相,还会认这个叔父吗?”
庙外忽起风声,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谢璋的声音冷如寒铁:“告诉我,怎么拿到确凿证据。”
“皇宫地窖,第三间密室,有一口青铜匣,内藏医女临终供词,以及先帝御笔遗诏??命蜀王归政,否则削藩。”
“钥匙呢?”
“在太子贴身太监手中。他原是皇后宫人,知情。”
谢璋站起身,望着庙外漆黑的夜:“明天……我会让时叶晶带人围住有常寺总部。”
“你疯了?”曹爷惊道,“那是蜀王的心腹之地!”
“正因如此,他才会亲自出面。”谢璋冷笑,“他若不来,说明他心虚;他若来,我就当众揭发他与先帝之死的关系??逼太子抉择。”
“你这是在赌命。”
“我从出生那天起,就在赌命。”谢璋转身,走入夜色,“明日子时,我把真相,送到太子面前。”
风起,残庙呜咽,仿佛鬼魂低语。
而在蜀王府深处,孟昶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那点孤灯,忽然轻笑一声:
“苏长青啊苏长青,你教出来的这个小子……还真是不怕死。”
他举起酒杯,对着夜空遥敬:“来吧,让我们看看,究竟是你的账本厉害,还是我的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