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言,瑞雪兆丰年。
遵照时令而至的降雪,能够冻毙虫害,丰沛水源。
时令节序的遵循,更象征着天地有序,国泰民安。
秩序,规律,这是儒学所尊崇的。
辽东降雪向来是居于天下之先。
届时白霜覆地,只看哪里冒起炊烟,就知道有没有活人。
......
这几日,常有百姓循着抚远卫城燃起的狼烟烽柱,朝抚远县聚集。
因为他们想活。
想活下去,就只能动起来。
哪怕做飞蛾扑火,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今岁辽东,尸鬼来的很是突然,百姓逃得更是匆忙。
许多人想不起换上棉衣,或者家里干脆就没有棉衣。
跑慢一步,就是死路一条。
躯壳一同化作那可怖亡尸,神魂亦不得安息。
......
往年过冬,辽东军民靠的是攒下的柴垛......烧炕取暖。
更依赖于家宅中或许是唯一一件的破旧棉被,没有这张棉被,老人孩子就很难熬过冬天。
山林间难有遮风栖身之舍,寒风、覆雪,都能悄无声息地在晚上要了一家性命。
尸陷村落中数以百计的‘乡邻’更是如鲠在喉。
因此,哪怕途中会面临着遭遇尸鬼的风险,那也只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周遭数十里内,所有自认没能做好过冬准备的百姓,都不得不向此迁移。
至少这道仅剩的醒目狼烟处,总是有些盼头。
成功抵达抚远县的百姓,往往少则五六人,多则**户。
多是以乡野宗族、乡邻为基础抱团。
此前遭了难,他们躲在山林的犄角旮旯里头尝试结寨共守。
今夕为了保全家眷,迁则同行。
其实只靠他们自己摸索,照样是很难成功抵达抚远县。
还是李煜派人,由抚远县散出逾五十骑。
十多队游骑,在县外梭巡引导,驱防尸鬼逼近官道。
一些离抚远县比较近的百姓,若能克服对远方未知的恐惧,大多在走上官道之后,就会注意到官兵留下的指示物。
或许是一块木牌,上面有字,也有箭头。
或者干脆就是路边贴着的一张告示,盖了‘抚远卫所镇守千户’字样的官印,再配上一个箭头。
也有人运气可能好些,恰好碰上纵马巡道的一队官兵游骑。
这些引导,主要还是为了让投奔来的百姓避开北城,向南城门聚集。
侥幸逃至抚远县的百姓,会先被滞留在瓮城内,经筛选后进入卫城。
短短数日之内,抚远卫城至少登册二百余人。
随着刀笔吏规模的壮大,这些流民的投靠,倒也不算是大问题。
抚远卫城的规模本身,就足够三千到五千守军驻扎,继续安置这些流民也不难。
南坊营军变得很是安静,蜷缩在醉生梦死之中,彷徨等候。
等着来年开春,回家乡去。
......
初雪来的突然。
霜降时节,李煜按着黄历,掐算着日子。
这场乾裕三年冬的第一场雪,来的早了一天。
在往年,倒也能算是场‘瑞雪’。
随着一场小雪,辽东气候仿佛完成了一场蜕变,威势初显。
之前只是夜晚寒凉,白日还算过得去。
如今......
白日里身上没有棉袍傍身的人,连想出门都难。
夜晚不烧炕取暖,那说不得就能冻病几人。
即便如此,还依旧没有到辽东寒季最酷烈的时候。
莫说是区区滴水成冰。
再过上一两个月,酷寒甚至能把人的耳朵、鼻子活活冻掉。
李煜也是披着毛绒大氅,身着厚棉戎服,这才能立在城墙上顶着寒风眺望。
他看着北城数座坊市,独自思虑。
“煜哥儿,城上风大,还是去屋里歇歇罢。”
李云舒裹着一件靛蓝长袄,披青色披风,头上戴着风帽,肩围狐裘,从一旁袅袅而至。
少女身后还跟着一串儿的跟班,个个儿裹得像是个小豆包。
金阿吉,是族叔李铭后来亲自从女军里,给李云舒物色的贴身护卫人选。
李云舒还寻李煜特地给她制了件合身的皮甲,还有一柄轻盈的柳叶刀。
卫城里既要满足女眷,还要满足能打这两个要求的适龄女子,还真是屈指可数。
至于女军这档子糊涂事儿,李煜见族叔李铭倒也没说什么,反倒直接认了下来。
女将军,真要细究起来,其实也不能算是稀奇。
尤其是在大顺南方的羁縻土司治下,出自土司部落的一些归化女将,甚至还任过大顺偏将,乃至是杂号将军一级。
担任驻镇总兵或是千户的女将,也是有的。
只是在北方边塞的女将军要少一些罢了。
毕竟,戍边将门若派女眷上阵,族中男儿岂不是颜面无存?
只是如今世道,这都不再重要。
李云舒手握自保之力,总归是件好事儿,族叔李铭也算是乐见其成。
赵贞儿自不必说,作为李云舒的小姐妹,李煜的视线中一向少不了她的身影。
周雪瑶也是一样,现在除了跟着李云舒晃荡,与赵贞儿作伴玩耍,她也没别的事可做。
李煜不可能让堂堂营军百户周巡的孤女,再去干什么女工换酬的荒唐事情来。
闲着,养着,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不出意外,如此也就够了。
“哎——”
李煜叹了口气,随手掖了掖李云舒的裘领。
手指拂过少女通红的脸颊,透着一丝如玉的温凉。
“既知晓城上风大,便莫要上来受这份儿寒苦。”
李煜指了指她身后三个裹着棉袍照样还搓手哈气的少女。
“先带她们去避避寒,我稍后就去。”
“不要,”李云舒狡黠一笑,嗔道,“煜哥儿随我进屋,不就都解决了?”
李云舒示意三个丫头搭手,半哄半推的把李煜一介八尺男儿,给弄进了门楼。
亲卫们想笑不敢笑,只有些哆嗦,憋得脸颊通红。
只是寒冬时节,也没人看得出来区别。
脸红是正常的。
门楼里点着火盆,温度比起外面要高上许多。
门楼还有屋门遮风,城墙上巡城的兵士,平时都是指着来这儿烤火取暖。
“拜见大人!”
李煜一推门进来,原本还在火盆边上烤番薯的兵士急忙起身拱礼。
李煜摆了摆手,“都继续歇着吧,我们进来取取暖,没什么事儿。”
可是瞧着后头又有女眷进来,旁人哪敢真的继续待着。
没过多大会儿,这门楼里坐立难安的十来个兵卒,就全都要出去加强巡防。
“大人,我等该去继续巡城了。”
李煜摆了摆手,目送他们离去。
很快,门楼里除了一股淡淡幽香,就数这盆中番薯的焦香气息最是诱人。
李煜捡起一旁木棍,把番薯从炭盆里挑了出来。
“这再烤下去就要糊了,我们先用,待会儿我让人给他们再送上来半筐。”
说罢,李煜便垫了块布,掰开一个番薯,递了过去。
香味儿扑鼻。
“都会吃吧?”
“别烫了嘴。”
金阿吉不自觉地伸出嫩舌舔了舔嘴角,伸手去接。
“会,大人!”
有她带头,其他人也不做矜持,各自捧着半个番薯。
口吐兰息,吹得没那么烫了,再一点点地小口抿食。
难得的甘甜味道充斥入口,众人不由双眸微眯,露出一丝满足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