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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绵绵,打湿了宫墙青砖,也浸润了宁妃宫前那一片新栽的海棠。锦宁倚在窗畔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山河志》,目光却不在书页之间,而是落在庭院中那株初绽花苞的梨树上。她已怀胎七个月,身形渐显,腹部高高隆起,像一轮满月藏于绯色锦缎之下。

    海棠轻步走来,将一件狐裘披风搭在她肩头:“娘娘,外头湿气重,您如今身子沉,不宜久坐风口。”

    “不妨事。”锦宁摇头,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我听着雨声才安心。这雨一下,整个皇宫都静了,连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也不敢轻易乱动。”

    她说完,指尖轻轻抚过小腹,仿佛在安抚腹中躁动的孩子。这几日夜里,孩子总爱踢腾,似有不安。太医说是胎动频繁,需静养避忧,可锦宁知道,那是血脉中的警觉??她与这孩子,生来便不得安宁。

    正说着,魏莽悄然入殿,衣角沾着雨水,神色凝重。

    “娘娘,”他低声道,“东厂密报,孙德福昨夜被人发现死于城西破庙之中,尸身僵硬,口鼻溢血,显然是中毒而亡。但……他的舌头被割去了。”

    锦宁眸光骤冷,手中书卷缓缓合拢。

    “果然来了。”她冷笑一声,“徐皇后这是要斩草除根,连死人都不放过。可惜啊,她忘了,活人可以闭嘴,可死人的沉默,反而会引来更多追问。”

    她抬眼看向魏莽:“查清楚是谁送去的毒?还有,那破庙平日荒废无人,怎会偏偏让他死在那里?”

    “奴才已派人查探。”魏莽压低声音,“据附近乞丐说,前夜曾见一辆无号马车停在庙外,下来两名黑衣人,抬着一口箱子进去。半个时辰后离开时,箱子不见了,人却多了一个??正是孙德福。”

    “箱子?”锦宁眉心微蹙,“莫非是调包?先把人藏进去,再假死脱身?”

    “极有可能。”魏莽点头,“且那庙中香炉下,发现半片烧焦的纸屑,上有‘裴’字残迹。”

    “裴家。”锦宁喃喃,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笑意,“好一个母女同心,步步为营。一面让我以为证据将出,一面又借机灭口、嫁祸于人。她们是要把‘惊风散’一事,彻底钉死在我头上,说我为争宠陷害丽妃,逼陛下彻查六宫,扰乱后宫秩序。”

    她站起身,在殿中缓步踱行,虽行动不便,气势却如刀出鞘。

    “既然她们想演戏,那我们就陪她们演到底。”她忽然转身,“传话出去??就说宁妃听闻孙德福暴毙,惊怒交加,当场昏厥,险些流产。并令太医拟一道脉案,言我因悲愤攻心,胎气大损,恐难保全龙嗣。”

    海棠惊道:“娘娘!您身子本就虚弱,若再这般折腾……”

    “正因为虚弱,才要让人觉得我命悬一线。”锦宁打断她,目光如炬,“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有人要杀我,更要杀我的孩子。更要让陛下明白,这一胎所受之难,并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

    她望向窗外细雨,声音低沉如诉:“徐皇后不是怕秘密曝光吗?那就让她亲眼看着,真相如何一步步逼近她的咽喉。”

    ……

    三日后,皇帝震怒。

    萧熠手持太医呈上的脉案,指节发白,眼中寒意滔天。他当朝宣布:宁妃因遭奸人构陷,心神俱损,胎危命殆,特诏钦天监择吉日设坛祈福,为宁妃及龙胎禳灾解厄。

    更下令彻查孙德福之死,凡知情不报者,以同谋论处;若有阻挠调查之举,无论何人,一律下狱问罪。

    朝堂震动。

    尤其裴家老太爷,当场跪地请罪,声称家族绝未参与此事。可萧熠只是冷冷看他一眼,未置一词,却在退朝后召见大理寺卿,密谕追查裴府近三个月所有进出账目与仆役名录。

    与此同时,民间忽起流言。

    有术士称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血光缠绕,主后宫有冤魂索命;又有道士上书,言宫中某处埋有怨骨,须开坛超度,否则国运将倾。更有百姓传言,曾在深夜听见宫墙之内传来女子啼哭,抱婴哀泣:“还我孩儿……还我清白……”

    这些话越传越广,甚至传入宗室耳中。几位年长亲王私下议论,怀疑当年先帝宠妃难产之事另有隐情。

    而这一切,皆由贤妃暗中推波助澜。

    这一日,她召来那名黑衣女子??原是旧侍女之女柳莺,如今化名为宫中绣娘。

    “你做得很好。”贤妃端坐帘后,手中摩挲着那枚“凤栖梧”玉佩,“再过半月便是清明,先帝忌辰将至。届时皇上必率百官祭祖,宫中守备松懈。你趁机潜入档案阁,取出当年产房记录与接生嬷嬷名册。我要让那份尘封二十年的真相,堂堂正正摆在御前。”

    柳莺低头应是,却又迟疑道:“小姐……若您揭发徐皇后当年调包皇嗣,那如今的太子……岂非身份有疑?”

    贤妃冷笑:“他本就不是先帝血脉!当年徐氏为了掌控东宫,联手稳婆将死婴换下活子,再对外宣称宠妃难产身亡。真正的皇子,被送出宫外,寄养民间。而今这个萧景澜,不过是徐家精心培养的一枚棋子。”

    她眼中燃起烈焰:“等锦宁生产之日,我不仅要让她生下的孩子安然落地,更要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

    清明前夕,天气阴沉。

    锦宁卧床不起,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太医日日请脉,皆言胎息不稳,恐有早产之危。萧熠几乎寸步不离,亲自监督药膳调配,连徐皇后送来的人参补汤,也被他当场摔碎于地。

    “她敢送一次,朕就废她一宫。”他在殿中怒吼,“朕的女人,轮不到别人来‘照顾’!”

    消息传出,六宫噤若寒蝉。

    唯有东宫之中,太子萧景澜冷笑不止。

    他站在铜镜前,缓缓摘下发冠,露出额角一道淡淡疤痕??那是幼时坠马所留,却从未有人知晓,此伤并非意外。

    “母亲说过,这道疤,是命运的印记。”他低声自语,“我是她亲手挑选、亲手养育的太子,岂会因一段野史、一块破玉就被推翻?”

    他重新戴上 crown,眼神森冷:“父皇现在护着她,是因为她肚子里有个‘可能’是皇子的孩子。可若是……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呢?或者,根本不是男胎?”

    他嘴角扬起残忍笑意:“我不急。战争还未结束,北狄不会永远退兵。只要战火再起,边关告急,父皇便会想起谁才是真正能继承江山的储君。”

    他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封入蜡丸,交给心腹太监:“送往北境,交给耶律察罕。告诉他,大梁内乱将起,若此时南下,必可直取京都。”

    ……

    清明当日,皇陵庄严肃穆。

    萧熠率文武百官祭拜先帝,锦宁因身体虚弱未能亲至,只在宫中设香案遥拜。贤妃亦称病未去,实则早已命柳莺潜入宫廷档案阁,搜寻关键证据。

    风雨突至。

    电闪雷鸣间,柳莺终于在一堆蒙尘旧档中找到了那本《永昌三年产房手录》。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

    【三月十七日,惠嫔临盆,产下一子,体重六斤八两,哭声洪亮。接生稳婆:张氏、刘氏。当值太医:王承恩。】

    而在次日记录中却变为:

    【惠嫔产后血崩,医治无效,不幸薨逝。所诞男婴亦因体弱夭折,依例火化,未入玉牒。】

    柳莺手指颤抖,继续翻找,终于在夹层中发现一张泛黄纸条,墨迹斑驳:

    【奉皇后旨,婴孩送出宫外,交由江州陈氏抚养。赏银千两,口风务必严密。若有泄露,诛九族。??赵嬷嬷亲笔】

    “找到了……”她哽咽落泪,“小姐,您的儿子还活着……他还活着啊!”

    她迅速将文书藏入袖中,正欲离开,忽听门外脚步声逼近。

    “谁在里面?”守卫喝问。

    柳莺心头一紧,立即将几份无关卷宗扔在地上,自己蜷缩角落,装作受惊宫女模样。

    门被推开,竟是魏莽带着东厂番子闯入。

    “搜!”他厉声道,“陛下有令,今日任何人不得擅入档案阁!查清楚有没有人动过永昌年间的旧档!”

    柳莺屏住呼吸,冷汗直流。就在一名番子即将走近之时,窗外一道惊雷炸响,火光映亮半边天空。

    趁乱,她悄然从通风口滑出,消失在雨幕之中。

    ……

    当夜,贤妃宫中烛火通明。

    柳莺跪地呈上所得文书,贤妃一一阅览,眼中泪光闪动,随即转为决绝。

    “明日就是祭礼尾声,陛下回宫之时,我会亲自递上这份供状。”她沉声道,“不只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正统。大梁江山,不能继续由一个冒牌货占据东宫!”

    她抬头望向窗外暴雨,低语如誓:“二十年前你夺走的一切,今日,我要你十倍偿还。”

    ……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萧熠刚回宫,尚未换下祭服,便接到贤妃求见,言有“关乎国本”的要事禀报。

    他本欲拒绝,可听闻对方提及“先帝遗孤”四字,顿时神色一凛,立即宣见。

    贤妃步入大殿,身穿素色长裙,未施粉黛,手中捧着一只檀木匣。

    “臣妾逾矩,请陛下恕罪。”她跪地叩首,“但有些真相,若再不说,恐怕将随臣妾一同埋入黄土。”

    她打开木匣,取出那份产房手录与赵嬷嬷亲笔证词,一字一句陈述当年真相。

    萧熠初时不信,命人即刻召来当年太医王承恩与稳婆张氏。两人年迈体衰,可面对铁证,终究泣不成声,承认确有调包之事。

    “那孩子……确实活着。”王承恩颤声道,“被送出了宫,据说养在江州一个教书先生家中,姓陈……名字叫……陈昭。”

    殿内死寂。

    萧熠脸色铁青,手中玉圭几乎捏碎。

    “也就是说,朕二十多年来,一直将仇人之子视为手足?”他声音低哑,“而真正的弟弟,却在民间受苦?”

    贤妃伏地不起:“陛下,臣妾不敢妄言。但此事实有物证、人证俱全。若陛下不信,可派人前往江州查访,必能找到那位陈公子。他左肩应有一块朱砂胎记,形如火焰,乃当年出生时便有的标记。”

    萧熠久久未语,终是挥手:“传朕旨意,即刻派钦差赴江州,查明此事。若有虚妄,严惩不贷;若属实……”他顿了顿,眼中寒光凛冽,“徐氏一族,满门抄斩!”

    ……

    消息如雷霆炸裂整个皇宫。

    徐皇后正在佛堂诵经,听到通报时手中佛珠瞬间断裂,珠子滚落满地。

    她面如死灰,喃喃道:“不可能……那孩子早就该死了……怎么会……”

    赵嬷嬷扑通跪下,痛哭流涕:“娘娘!是老奴一时贪财……可后来听说那户人家遭遇火灾,全家葬身火海,我以为……我以为真的没了啊!”

    “蠢货!”徐皇后猛地掴她一巴掌,“你以为烧死的是他们?那是我安排的替身!真正的孩子早就被转移到 safer 之处!我留着他,就是为了今日大乱之时,拿来要挟皇帝!可现在……现在却被贤妃抢先一步揭发!”

    她踉跄起身,双目赤红:“不行……不能让他们找到那个孩子!否则我二十年心血,全毁于一旦!”

    她猛然抽出袖中银针,咬牙道:“既然真相拦不住,那就让另一个‘真相’来代替它!我要让所有人相信,裴锦宁肚子里的那个,才是当年失踪的皇子!她是替我养子多年,如今才归来认祖归宗!”

    赵嬷嬷骇然:“娘娘!您疯了吗?那分明是陛下的骨肉!”

    “骨肉?”徐皇后冷笑,“在这深宫之中,谁在乎真假?只要我说他是,他就是!只要百姓信了,朝廷认了,就连皇帝,也得低头!”

    她疾步走向妆台,取出一枚伪造的玉佩,上面赫然也刻着“凤栖梧”三字,只是笔迹稍显生硬。

    “派人散布消息,就说当年我曾暗中保护皇子,将其托付给裴家抚养。裴锦宁,本就是皇嗣之母!如今归来,乃是天意循环!”

    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声音幽远如鬼魅:“这一局,我还没输。”

    ……

    而此刻,宁妃宫中,锦宁正静静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听着远处钟鼓之声。

    海棠匆匆进来:“娘娘,外面都在传……说您腹中胎儿,竟是当年失踪的先帝遗孤!有人说您本就是奉旨藏匿皇嗣,如今才得以重返宫中!”

    锦宁闻言,先是怔住,随即轻笑出声。

    “真是好手段。”她喃喃,“徐皇后这是要抢我的孩子,还要抢我的身份。她想把我变成她计划中的一环,让我生下的儿子,成为她操控的新傀儡。”

    她抬眸,目光清澈而锋利:“可惜,她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个孩子,不只是血脉之争,更是民心所向。她可以用谎言迷惑一时,却骗不了天下人的眼睛。”

    她缓缓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密封后交予海棠:“送去镇国公府,告诉孟骁将军??若钦差抵达江州,请务必抢先一步,护住那位陈公子。他若有个闪失,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动摇国本的大祸。”

    海棠接过信,郑重离去。

    锦宁独自立于窗前,望着东方初升的朝阳,轻声呢喃:

    “孩子,娘不会让你成为任何人的工具。你是你,我是我。我们的路,要靠自己的手,一寸一寸走出来。”

    春风拂过,梨花飘落如雪,洒在她肩头,宛如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