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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海雾还未散尽。

    阮阿婆起得比平日更早些,在灶间烧水时,便听见院外有窸窣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她擦擦手走出门,见自家门外小径上已聚了五六个人。多是妇人,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手里或提着竹篮,或拎着草绳串起的鱼,还有端着陶钵的。她们脸上带着些局促,眼神却急切地朝院里张望。

    “阮阿婆……”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往前挪了半步,声音细弱,“听说白姑娘那儿……能换药?”

    “是老福家的。”阮阿婆心里暗叹。

    “阿婆,我婆婆咳了整宿……”另一个年轻些的妇人出声。

    “都别急。”阮阿婆摆摆手,“白姑娘是好心,但咱们也不能乱了章法。且等我去问问,看白姑娘怎么个章程。”

    她转身回屋,轻叩白未晞的房门。

    门开了。白未晞已起身,依旧是那身衣裙,头发简单束在脑后,脸上看不出睡意,也看不出倦容。

    “白姑娘,外头来了几户,都是家里有病人,急着用药的。”阮阿婆低声道,“你看这事儿……”

    白未晞点点头,走到院中石桌旁,将背筐取下放在脚边。她从筐里取出几个油纸包,又拿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里面是分门别类、用干净桑皮纸包成小包的各种药材,旁边还有个小陶罐,装着研磨好的三七粉。

    晨光渐亮,照在那些干燥的根茎叶片上,散发出清苦的气息。

    “让过来。”白未晞说。

    阮阿婆这才转身对他们招手:“都进来吧,轻声些,莫要挤。”

    五六个人鱼贯而入,在桌前几步外停下,既不敢靠得太近,又忍不住伸长脖子看那些药包。

    白未晞从木匣旁拿起一块薄薄的杉木板,约莫一尺见方,上面用炭条工整地写了几行字。那是昨夜她让阮澜语找来的木板,自己写下的“价目”。

    “澜语。”她唤道。

    刚刚洗漱完毕的阮澜语小跑出来,眼睛亮亮的:“白姐姐?”

    “念。”白未晞将木板递给她。

    阮澜语接过,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稚嫩的声音在晨雾中响起:

    “防风、荆芥、紫苏叶、陈皮、甘草……这些治风寒的,一剂,食三日。要鲜鱼五斤,或大鱼两条,每条着两斤以上,或好鱼干三斤,或清气干净贝类十斤。”

    “半夏、茯苓这些化痰止咳的,一剂,要鲜鱼七斤,或大鱼三条……”

    “金银花、连翘这些退火的,一剂,鲜鱼六斤。”

    “艾叶、姜母:每一把,够煎三回,鲜鱼两斤或贝类五斤。”

    “三七粉止血:一小匙,敷一回,鲜鱼三斤。金疮药膏:一贴,鲜鱼四斤。”

    阮澜语念得认真,这里边大部分字她爹都教过,有些个不认识的,昨夜白姐姐也同她讲过了。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眼中先是不敢信,随即涌上狂喜。这价钱……比去黄崎港合算太多了!港里药铺抓一剂像样的风寒药,至少要十五斤上好鲜鱼,还得看掌柜面色,药材成色也未必好。

    “白、白姑娘,”福伯家儿媳妇提起手里两条还算肥大的黑鲷,每条看着都有两斤多,“我……我换一剂止咳化痰的,再加点甘草成吗?”

    “可。”白未晞点头,示意阮阿婆接过鱼。

    她自己则从木匣中取出相应的药包,又添了一小包甘草,用草纸包好,递过去。

    那妇人接过药包,双手发抖,连声道谢,眼圈又红了,这次是欢喜的。

    有了开头,后面的人便踊跃起来。

    “白姑娘,我婆婆风寒,要防风荆芥那一剂!”

    “我要艾叶和干姜,阿爹老寒腿这几日疼得下不了地……”

    “我家小子玩耍磕破了头,渗血不止,能不能换一点点三七粉?”

    白未晞一一应着。她话极少,只确认所需药材和对方带来的海货。阮阿婆在一旁帮着称鱼、看品相,白未晞则负责配药。两人配合,竟也有条不紊。

    晨光完全洒满小院时,第一波来人已心满意足地离去。消息却像涨潮般迅速扩散。

    到了上午,阮家小院外已排起了小小的队伍。来人除了妇人,也有半大孩子扶着老人,还有面色焦急的汉子。

    带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最多的是鱼,大小不一,品种各异。也有用大贝壳或陶盆装着的鲜活蛤蜊、蛏子。还有串成串、晒得半干的虾米和小鱼干。

    白未晞来者不拒,只按“价目”折算。

    大多数村民是朴实的,甚至带着感恩的惶恐。递上鱼获时,总要挑最大最鲜的,有些人家还会多放一两条小鱼,嗫嚅着“白姑娘您辛苦”。

    但也有人,心思活络不到地方。

    一个叫林有粮的汉子,提着两条鱼挤到前面。鱼看着不小,但眼珠浑浊,鳃色暗红,分明是死了不止一日、不太新鲜的。

    “白姑娘,换点金银花。”林有粮笑嘻嘻的,将鱼往石桌上一放。

    白未晞没碰那鱼,只抬眼看他,“不要。”

    林有粮脸上笑容一僵,随即讪讪道:“白姑娘,你看这鱼个头实诚,就是放久了点……通融通融?”

    “不换。”白未晞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转向下一个。

    林有粮脸上有些挂不住,嘴里嘀咕着“外乡人就是计较”,却不敢大声,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提着鱼悻悻走了。

    还有一家,婆媳同来。媳妇提的桶里是活贝类,婆婆手里却攥着个旧布包,趁白未晞配药时,飞快地将布包里的东西,干瘪发黑的旧贝和一些碎螺壳混入媳妇篮中的好货里,想多换些。

    白未晞配好药,接过水桶,手指在那些海货上轻轻一拨,那几枚旧贝和碎壳便像自己跳出来似的,骨碌碌滚到石桌另一边。

    “这些,不算。”她语气依旧没波澜,却让那老婆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臊得拉起媳妇就走,药也忘了拿。还是阮阿婆追上去,把药塞给那满脸通红的媳妇,低声道:“以后可别这样了。”

    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大局。多数人仍是感念的,规矩的。

    午时将近,人潮暂歇。阮阿婆清点着换来的海货,石桌旁木盆里堆满了鱼,墙角筐子里是贝类和海带,另一侧绳子上挂起了几串鱼干。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海腥气,与尚未散尽的草药味混杂。

    “白姑娘,这……这也太多了。”阮阿婆看着这“收获”,有些无措。按这个换法,白姑娘岂不是亏大了?

    “无妨。”白未晞正将一些品相最好、最新鲜的鱼挑出来,放在另一个干净木盆里,“这些,午间煮了。余下的,我拿到港口卖掉。”

    “这,这,不好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