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媒婆脸上笑容彻底敛了去,她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里满是探究,语气也愈发恳切。
“江姑娘,老身斗胆再问一句。沈大人待你一片赤诚,聘礼丰厚不说,还允诺你成亲后依旧能守着桃源居,这般体贴入微的心意,便是寻常人家都难做到。你究竟是因何缘故,执意要拒了这门亲事?”
“若是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与老身听听。沈大人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若是知晓姑娘的苦衷,定会替你周全。老身活了这大半辈子,最是看不得有情人错过良缘。”
鸢尾眼眶微微泛红。
“是啊姑娘。”
难不成是因为清梨别院的身契?
说不定沈大人能帮姑娘讨回来呢!
江茉垂眸看着桌上的茶杯,杯中热气袅袅升起,氤氲了她的眉眼,却无法让她纷乱的心绪平静分毫。
清梨别院的户籍文书,是她心头难以言说的疙瘩。
可这些话,她如何能对张媒婆说?
若是让沈庭安知晓自己如今还是知府大人的妾室,纵是他不在意,旁人又会如何议论?说他要娶一个卑贱的女子,辱没门楣?
啧。
想远了。
江茉抬眸,眼底一片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之下,藏着些无奈。
“多谢张婆婆关心,我并无什么难处,只是觉得与沈大人并非良配罢了。”
这话轻飘飘的,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张媒婆还想再劝,见江茉微微侧过脸,目光望向窗外,显然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再说出一个字。
江茉这般态度,摆明了是铁了心要将缘由烂在肚子里。
鸢尾急得直跺脚,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江茉一个眼神制止了。
江茉目光里带着几分安抚,鸢尾只能悻悻地闭了嘴,心里憋屈得厉害。
张媒婆见状,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劝下去也是枉然。
她缓缓站起身,将桌上礼单小心折好,放回描金漆篮里,神色惋惜。
“罢了,姑娘心意已决,老身再劝也是无用。”张媒婆对着江茉福了福身,遗憾道:“老身这就回沈府复命,只是还请姑娘再好好思量思量。沈大人的心意,当真难得。”
江茉也站起身回礼。
“劳烦张婆婆跑这一趟,还望婆婆回去后,替我向沈大人道一声歉。”
张媒婆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挎着漆篮,脚步沉沉地出了厢房。
鸢尾追了上去,一路将她送到桃源居门口,嘴里不停地替江茉解释。
“张婆婆您莫怪我家姑娘,她……她就是太犟了。您回去跟沈大人说,姑娘不是故意驳他的面子……”
张媒婆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姑娘不必多说,老身明白。只是可惜了这般良缘。”
说罢她转身,缓步消失在晨雾未散的街巷里。
鸢尾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心里愁云密布。
而张媒婆出了桃源居,脚下步子便加快了许多。
沈大人那般看重江茉,今日这番回话,怕是很难让他满意。
一路紧赶慢赶,张媒婆终于到了沈府门前。
朱红大门巍峨耸立,门口的侍卫见了她,认得是先前管家领进来的媒婆,便放她进了门。
沈管家早已在二门处等候,见她回来,连忙迎了上去,脸上满是急切。
“怎么样了?江姑娘可是应下了?”
张媒婆摇摇头,叹了口气。
“管家还是带我去见沈大人吧,此事,需得老身亲口回禀。”
沈管家笑容一僵,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怕是没成。
他不敢耽搁,忙领着张媒婆往书房而去。
沈正泽正坐在窗边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看来,目光落在张媒婆身上,没吱声。
张媒婆走上前,对沈正泽福了福身,语气里满是歉意。
“大人,老身辜负了大人的嘱托,江姑娘……拒了这门亲事。”
沈正泽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紧,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将书卷放下,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平和:“哦?她是如何说的?”
张媒婆便将今日在桃源居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鸢尾起初的误会,到她道明来意,再到江茉婉拒亲事,一字不落地禀报给沈正泽。
末了,她又补充道:“老身也曾追问过江姑娘拒婚的缘由,可姑娘只是说与大人并非一路人,其余的是半句不肯多言。老身瞧着,姑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不愿对老身吐露。”
沈正泽沉默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连窗外的蝉鸣声都清晰可闻。
沈管家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过了许久,沈正泽才缓缓开口,声线听不出喜怒。
“知道了。你一路辛苦,管家,赏二两银子,送她回去吧。”
张媒婆连忙道谢,跟着沈管家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沈正泽一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翠绿的草地,眼底闪过一丝深邃的光。
不多时,沈管家又匆匆而来,脚步急促,脸上带着几分慌乱。
“大人,宫里来人了。”
沈正泽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来者何人?”
“是……是李公公。”沈管家压低了声音,“还带着圣旨呢。”
李公公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内侍,等闲不会离京。
此番亲自前来,定是有要事。
沈正泽心头一动,快步往外走去。
“随我去前厅接旨。”
前厅里,明黄的圣旨正摆在正堂的案几上。
一个穿着暗紫色蟒纹衣袍的太监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正是李公公。
他见沈正泽进来,站起身来,脸上堆着客套的笑意。
“沈大人,老奴可算把你等来了。”
沈正泽:“李公公。”
李公公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随即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
“沈大人,接旨吧。”
沈正泽立刻敛衽跪地。
沈府上下的仆从也都跟着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李公公展开明黄的圣旨,尖细的嗓音在大堂里回荡开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州府尹沈正泽,在任期间,政绩卓著,断案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今朝堂需得力之臣辅政,特调沈正泽即刻回京,钦此。”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沈正泽跪在地上,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想起了江茉。
“沈大人,还不接旨谢恩?”李公公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沈正泽定了定神,俯身叩首。
“臣领旨。”
李公公满意地点点头,将圣旨递到他手中,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
“沈大人,皇上素来看重你的才干,此番回京,定要好好表现。老奴也是奉命行事,明日一早,便要同大人一道启程回京。”
明日一早?
沈正泽握着圣旨的手紧了紧。
“此番回京,事关重大,臣在江州尚有几件未竟之事亟待处置,实在无法即刻启程。”
沈正泽不急不缓道:“三日后,臣必定快马加鞭赶赴京城,绝不敢延误。”
李公公闻言,笑意淡了几分。
他沉吟片刻,松了口。
“沈大人是皇上看重的人,陛下那边还等着大人回去辅政,切不可再拖。”
“多谢公公。”
李公公摆了摆手,又叮嘱了几句,便带着随从先行离去。
待前厅的人都散了,沈管家才敢上前,低声道:“大人,您这是……”
“备马,我去一趟桃源居。”
沈管家还想劝他先处理回京的筹备事宜,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只得躬身应下。
“是,大人,奴才这就去备。”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被牵到了府门前。
沈正泽翻身上马,玄色官袍的衣摆被风掀起,利落的线条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双腿轻夹马腹,骏马便扬蹄疾驰而去,蹄声清脆。
此时的街巷已是人声鼎沸,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临街的铺子敞开着门板,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沈正泽无心留意市井烟火,目光直直盯着前方,心里翻来覆去都是江茉那句“并非良配”。
桃源居木门敞开着,暖融融的阳光斜斜照进大堂,洒在擦得锃亮的桌凳上。
鸢尾正拿着抹布擦拭窗棂,抬头瞧见沈正泽大步走来,惊得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声音都变了调。
“沈……沈大人?您怎么来了?”
江茉听到动静,正端着一笼刚蒸好的汤包从后厨出来。
她身上还系着素色的围裙,鬓边沾着一缕碎发,看见沈正泽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垂下眼帘,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沈正泽视线落在她脸上,大橘喵喵在他脚下打转。
一路疾驰的仓促尽数褪去,只剩下沉沉的认真。
“江茉。”他开口。
江茉直直望着他。
“沈大人有事吗?”
“有。”沈正泽道。
江茉手指蜷了蜷,垂下眸子。
“沈大人随我来后院吧,大堂不宜说话。”
她多少能猜到沈正泽的来意。
鸢尾望着两人,莫名有些紧张。
“鸢尾。”
“啊?”
她冷不丁被喊,呆了两秒。
“守好大堂。”
鸢尾眨眨眼,“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