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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他俩在同一个汤泉里

    秦家。

    秦宏远一回到家中,再也绷不住,抬手狠狠拍在书案上,实木书案发出沉闷的响声。

    震得他指尖发麻,却远不及他心里的憋屈与愤怒。

    “废物!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他脸色铁青,“我费尽心机帮她铺好路,让她找机会接近沈大人,她倒好,连沈大人的面都没见到,就回来了,不仅没攀上这棵大树,还险些让我在韩府栽跟头,毁了秦家的前程!”

    一想到自己精心谋划的一切付诸东流,想到沈正泽那般有权有势的人物近在咫尺,却因女儿......

    雪后初霁,晨光如碎金洒在青瓦檐头,屋脊上积雪簌簌滑落,敲得石阶轻响。江茉早起巡视新店,见厨房烟囱早已冒起白烟,灶火不熄,心下微安。她裹紧素色棉袍,沿着回廊缓步而行,指尖抚过“春水堂”三字匾额??那日韩老太爷亲笔所题,笔力遒劲,如今已被匠人精心描金装裱,悬于正厅门首,映着朝阳,熠熠生辉。

    她推开后院学堂的门,七名学徒已整整齐齐跪坐于蒲团之上,段娘子手持戒尺立于前方,正厉声训话:“昨日谁把姜片切得厚薄不一?站出来!莫要以为江老板仁慈便可偷懒,灶台前容不得半点敷衍!”

    一个瘦弱少年怯怯起身,双手捧出一碟姜片,果然一边如纸透光,一边厚似铜板。

    江茉未语,只走至案前,取过菜刀,一手按姜,一手运刀,唰唰数声,一片片姜如雪花纷飞,落在瓷碟中竟无一片厚薄相异。

    “看清楚了?”她轻声道,“食材有灵,你对它用心,它便还你滋味;你若怠慢,它便让你失手于众目睽睽。”

    少年低头,眼眶发红:“弟子知错了。”

    “错不在刀,在心。”江茉将刀递还段娘子,“今日加练一个时辰切工,午前交出十碟均等配料,合格者可食春水肘,不合格者……喝白饭。”

    众人哄然应是,再无人敢懈怠。

    辰时三刻,第一批客人登门。江茉换上围裙,亲自掌勺。今日特推新菜“雪底煨蹄”,乃是以老卤缸中腌制三月的猪蹄,配以冬笋、枸杞、陈皮,文火慢炖八时辰,汤色乳白如雪,入口即化。食客尝罢,皆赞“冷天一口此汤,寒气尽消”。

    午后,李夫人携幼子而来,专程为一道“玉脂蒸糕”。她坐下便叹:“我儿前日风寒,滴米不进,昨夜却梦到你家蒸糕香甜软糯,醒来哭着要吃。我只好大清早就赶来排队。”

    江茉闻言,立即命人另起小灶,用新鲜羊乳与糯米粉重制一份,减糖增姜,又添两片紫苏叶助消化。端上时温言道:“孩子体弱,这糕我特意改了方子,您先喂半块,若无不适,明日再来取整份。”

    李夫人眼圈一热,拉着儿子就要磕头,江茉急忙扶住:“使不得!您肯信我手艺,便是对我最大敬重。”

    暮色四合,街灯次第点亮。江茉正欲入内歇息,忽见孟舟神色匆匆闯入,手中攥着一封密信,指节泛白。

    “怎么了?”她心头一紧。

    孟舟咬牙道:“宁家二房昨夜派人夜闯秦府,欲强夺静娴回府为婢,幸被宁砚之提前察觉,带人截于半路。双方对峙街头,险些动武。如今秦府闭门谢客,静娴藏身别院,不敢露面。”

    江茉猛地攥紧袖中帕子,指节发白。她早知宁家内部派系林立,二房觊觎家主之位已久,视宁砚之为眼中钉,如今借婚事发难,实为打压其势力。可他们竟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下手!

    “砚之呢?”她问。

    “他守在别院外,不肯离身半步。”孟舟低声道,“可他毕竟势单力薄,若宁家动用族兵……”

    江茉不再听下去,转身直奔库房。她翻出一只铁匣,取出一张地契与三百两银票??那是春水堂开业以来积蓄的全部流动资金。

    “拿去。”她将银票塞给孟舟,“立刻联络城西镖局,雇二十名好手,今夜轮值守卫。再传话给段娘子,让她调来昔日镖局旧部,暗中布防秦府四周。若有异动,即刻鸣锣示警。”

    孟舟迟疑:“这些钱是您备着开分铺的……”

    “人比钱重要。”江茉斩钉截铁,“没有静娴平安,哪来的桃源居安宁?去!”

    当夜三更,北风呼啸。江茉披氅立于屋顶,遥望秦府方向。月色下,几道黑影悄然翻墙而入,刚落地便被埋伏已久的镖师团团围住。刀光乍起,闷斗片刻,入侵者落荒而逃,留下一柄刻有“宁氏”家徽的短匕。

    天明后,江茉手持短匕亲赴韩府,请见老太爷。

    韩崇文正在院中赏梅,见她来,只淡淡道:“坐。”

    江茉奉上短匕,一字一句道:“这是宁家二房昨夜派去掳人之物。他们不只针对静娴,更是在挑衅整个世家秩序。若今日纵容,明日便可夜闯衙门、劫掠商贾。京都不宁,何谈太平?”

    老太爷拈须良久,忽而冷笑:“小小商户女,倒懂朝局?”

    “我不懂权谋,只懂人心。”江茉抬头,目光如炬,“宁砚之若倒,下一个便是我江茉。今日他们夺人自由,明日便可毁我饭馆。老太爷赠我《京膳录》,教我承志续脉,可若世间再无公正容身之地,这书……也不过是一堆废纸。”

    韩崇文猛然盯住她,眼中精光一闪。良久,他缓缓起身,走入书房,提笔疾书一道手令,加盖私印,递予江茉:“持此令往巡防营,调十名巡丁驻守秦府十日。若有违抗者,以扰乱京畿论处。”

    江茉双手接过,深深叩首:“谢老太爷明察。”

    “不必谢我。”老人背对她,声音苍凉,“我年轻时也曾想护一人周全,可惜退了。如今见你这般倔强,倒像看见当年的自己。”

    风波暂平,春水堂却迎来转机。

    五日后,宫中传来消息:太后寿诞将至,御膳房拟采民间佳肴入宴,特命礼部遴选三家市井名肆呈报菜式。名单初定,其中竟有“桃源居?春水堂”。

    消息传开,满城轰动。有人称奇,有人质疑,更有酸腐文人讥讽:“区区饭馆,也配入宫献膳?”

    江茉却不惊不喜,只召集群徒议事。

    “此次入选,非我一人之荣,而是所有商户、所有女子、所有凭手艺吃饭之人共同的机会。”她立于堂前,声音清越,“我要做一席‘九珍献瑞’,九道菜,九种寓意,全由你们参与研制。”

    鸢尾兴奋道:“我可以做翡翠豆腐!加菠菜汁染色,再雕成莲花状!”

    彭师傅沉吟:“云雾鸡汤底子够清,但需添一味山菌提鲜。”

    段娘子拍案:“干脆来个‘烈火金丝’!辣子鸡丁炸至酥脆,浇滚油激香,保准让那些贵人舌头跳起来!”

    江茉笑着点头,又看向学徒们:“你们呢?”

    那日切姜失误的少年鼓起勇气:“我……我想试试‘素衣承露’。用嫩白菜心卷虾泥,蒸熟后淋桂花蜜,象征……象征贫贱不移,初心如露。”

    江茉眼中一亮:“好名字,好寓意。就由你主理这道菜。”

    众人振奋,日夜钻研。七日后,九道菜终成:

    **一、素衣承露**(白菜卷虾泥,清甜润肺)

    **二、金丝绕雪**(辣子鸡配银耳羹,刚柔并济)

    **三、碧波藏珠**(鱼圆浮于荷叶汤,团圆美满)

    **四、丹霞映月**(红苋菜拌豆腐,赤诚守真)

    **五、玉树垂珠**(冰糖莲子挂霜,晶莹不染)

    **六、黄云托日**(南瓜糕嵌蛋黄,光明在望)

    **七、墨浪翻花**(乌米饭配蟹膏,暗夜生辉)

    **八、白虹贯日**(素面如练,汤清见底,喻正气长存)

    **九、九珍归一**(九菜合一盅,慢煨成浓汤,百味交融,终归于和)

    礼部官员试菜当日,江茉亲自主厨。九道菜依次呈上,香气弥漫厅堂。官员尝至第五道,已频频点头;待第九道“九珍归一”入口,竟放下筷子,长叹:“此味非人间所有,乃天地和合之象。”

    三日后,圣旨下达:**“桃源居?春水堂”所制“九珍献瑞”入选太后寿宴,赐匾“食德昭华”,江茉晋见宫门候旨。**

    消息传来,春水堂门前鞭炮连响三日。百姓奔走相告:“咱们的江老板要进宫啦!”

    韩夫人亲自送来一套藕荷色宫装,笑道:“穿这个去,既不失礼,又不媚俗。”

    宁如烟抱着一只绣鞋跑来:“江姐姐,这是我连夜给你绣的,鞋底缝了‘步步高升’四个字!”

    秦静娴静静递上一方帕子,上面绣着一碗鱼圆,汤清如水,旁边题小字:“愿君常暖。”

    入宫那日,天未亮。江茉梳洗毕,换上宫装,发髻仅簪一支银钗,朴素无华。她最后看了一眼厨房那口老灶,轻声道:“等我回来。”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百官侧目。有人冷笑,有人赞叹,而她只凝望前方,脊背挺直如竹。

    宫门九重,层层查验。江茉随太监步入偏殿,见几位御厨已在等候,个个神情倨傲。主厨瞥她一眼,冷道:“民间粗食,莫要污了御宴。”

    江茉不卑不亢:“民以食为天,粗食亦可载道。请诸位品鉴。”

    九珍献瑞上桌,御厨们起初不屑,尝后却沉默良久。主厨终于开口:“‘白虹贯日’这道素面……火候精准到毫厘,汤清而不寡,面韧而不硬。你是如何做到的?”

    “每日清晨第一锅水,只煮这一碗。”江茉道,“心静,火稳,手准。三者缺一,便不成味。”

    主厨默然,终是点头:“此菜,可入宴。”

    寿宴当日,慈宁宫张灯结彩。太后见“九珍献瑞”摆上,笑问:“此菜何人所制?”

    太监跪奏:“商户女子江茉,奉旨献膳。”

    太后抬眼,见一素衣女子立于阶下,眉目清朗,不卑不亢,心中欢喜:“宣她上前。”

    江茉缓步而入,叩首行礼。

    太后亲手赐茶:“听闻你以一碗鱼圆起家,如今竟能入宫献艺,不易。”

    “回太后,不易,但值得。”

    “为何值得?”

    江茉抬眸,声音清晰:“因为我想告诉天下女子,灶台不是囚笼,而是舞台。女人若肯苦学、敢拼、守本心,便能凭一手技艺,堂堂正正立于世间。”

    满殿寂静。

    太后久久凝视她,忽然落泪:“哀家年轻时也爱下厨,却被斥‘不合规矩’。今日见你,如见当年自己。”她挥手,“赐座。此宴之后,御膳房设‘民间菜谱司’,由你主理三月,传授技艺。”

    三月期满,江茉婉拒留任,重返春水堂。但她带回的,不只是荣耀,更是变革的种子。

    她开设“女子厨艺班”,专收孤女、寡妇、被弃之女,教她们识材、控火、立业。短短半年,已有二十三人出师,或自开小吃摊,或入酒楼掌勺,更有两人被聘为王府家厨。

    段娘子笑骂:“你这是要把京城厨房都变成女儿国啊!”

    江茉只笑:“有何不可?烟火不分男女,味道不论出身。”

    这一年中秋,春水堂举办“万家团圆宴”,凡孤寡老人、流浪孩童、贫苦人家,皆可免费入席。江茉亲自主理一百零八道菜,从清晨忙至深夜。

    席间,一位白发老妪握着她的手哽咽:“我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你这孩子,是菩萨转世。”

    江茉摇头:“我不是菩萨,只是一个不愿认命的女人。”

    夜深,宾客散尽。江茉独坐院中,仰望明月。

    孟舟走来,递上一封信??是宁砚之手书。

    > “江姑娘:

    > 二房势衰,家主之位渐定。静娴已正式入住宁府西苑,虽未完婚,但名分已立。我未负誓,亦未负你相助之情。

    > 昨夜读《京膳录》抄本,见你批注密密麻麻,字字心血。方知你不仅传技,更在传心。

    > 人生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 ??砚之”

    江茉读罢,轻轻折好信纸,放入怀中。

    她起身走进厨房,点燃灶火,舀水、烧锅、下姜、煮汤。

    还是那一碗最普通的鱼圆汤,汤清如镜,鱼圆如玉。

    她盛了一碗,放在母亲牌位前,轻声道:“娘,今天,很多人吃饱了,很多人笑了,很多人……有了希望。”

    风吹帘动,烛火轻摇。

    她仿佛听见母亲在耳边低语:“茉啊,你看,火一直没灭。”

    她望着灶中跃动的火焰,终于露出安心一笑。

    桃源居的灯,永远不会灭。

    而她江茉,也将继续在这烟火人间,一勺一铲,一笔一划,写下属于自己的不朽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