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了起来,不大,细碎如盐,落在新翻的沙棘苗上,像一层薄纱盖住了大地的伤口。周景明站在B-3舱改建后的地下展厅入口,望着那扇重新复刻的金属门缓缓闭合,自动锁扣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仿佛为一段历史画上了句号。可他知道,真正的开始,才刚刚启程。
他转身走回地面,脚步沉稳,却压着千斤心事。昨晚,他又梦见了父亲在风雪中回头,嘴唇开合,却听不清话。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泪。这些年,他拼尽全力去还原真相,把一块块碎片从地底、从记忆、从人心深处挖出来,拼成一幅完整的图景。可越是接近完整,他越觉得空??原来真相并不总能治愈伤痛,它有时只是让你更清楚地看见伤口有多深。
柯红迎面走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的《清源奖年度报告》。“今年又有十七人实名举报基层贪腐,其中九起已立案。”她语气平静,但眼里有光,“有个牧民用手机拍下了干部私占草场补偿款的录音,靠这个拿了二等奖,奖金八万。”
“他不怕报复?”周景明接过文件,指尖摩挲着纸页边缘。
“怕。”柯红点头,“但他儿子在读警校,说‘爸,你要是不说,我以后怎么穿这身制服?’”
周景明沉默片刻,笑了:“好小子。”
两人并肩走向纪念馆主楼。阳光穿过云层,在雪地上投下斑驳光影。门前台阶已被扫净,两侧摆着新采的野菊,金黄灿烂,像是从冻土里挤出的最后一丝倔强。馆内已有游客在参观,大多是学生团,戴着耳机听语音导览,走到“发报机”展区时,几个孩子自发停下,默默敬了个少先队礼。
“昨天来了个老外,法国记者。”柯红说,“问我们是不是在搞政治宣传。我带他看了武阳的狗牌,又让他听了那段8.4mHz的电码录音。他听完,一句话没说,掏出笔在本子上写:‘这不是宣传,这是灵魂的证词。’”
周景明抬头望向展厅中央那面投影墙,此刻正滚动播放着一条新留言:
> **我曾是‘骆驼’运输队的司机。我没杀人,但我运过沾血的金子。三十年来,我每晚都梦到那些箱子在车厢里尖叫。今天,我把当年的行车日志寄给了你们。我不求原谅,只求能睡个安稳觉。**
留言没有署名,IP地址来自边境小镇。
“要报警吗?”柯红问。
“不用。”周景明摇头,“他已经自首了,以他自己的方式。”
他们走进办公室,炉火正旺,茶壶咕嘟作响。桌上摊着一叠信件,大多是感谢信,也有匿名恐吓的??字迹歪斜,写着“再挖下去,你会变成第二个周建国”。这种信他们见得多了,连拆都懒得拆,直接扔进废纸篓。
但有一封不同。
信封是旧式的牛皮纸,没有邮戳,显然是有人亲手放在门口的。上面用钢笔工整写着:“致北疆金源全体同仁”。打开后,是一张泛黄的地图复印件,标记着一处从未出现在任何档案中的地点:**G-1984-β应急储备库,坐标:东经92°17′,北纬45°03′**。
下面附着一行小字:“若信良知未死,请查此处。??一名老矿工临终托付。”
周景明盯着那行字,手指微微发紧。
“又是新的?”柯红皱眉。
“不是新线索。”他声音低沉,“是另一条线。‘金色通道’不止一个出口,也不止一个仓库。我们以为挖到了尽头,其实……才掀开第一层盖子。”
他立刻拨通李正南电话。
十分钟后,专线接通国安加密线路。李正南听完情况,沉默五秒,然后说:“地图我已经让技术组比对卫星影像,坐标点位于荒漠腹地,三十公里内无人区,地表有疑似人工掩体的热异常。上级批示:成立临时行动组,由你牵头,但必须带国安人员同行,不得擅自行动。”
“明白。”周景明挂断,转头看柯红,“我要走一趟。”
“我跟你去。”她立刻说。
“不行。”他摇头,“这次不一样。β库不在我们辖区,也不在历史勘探范围内,谁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可能是空仓,也可能是陷阱。你留下,盯住B-3的后续研究,还有‘清源奖’的公示流程。万一我回不来……”
“别说这种话!”柯红猛地打断,眼圈却红了,“你爸守到了最后一刻,你也走了十年,现在轮到我们守你了。”
周景明看着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瘦弱的女孩,抱着一摞账本在雪地里奔跑,嘴里喊着“我算出来了!他们少报了三吨沙金!”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正在踏入一场跨越三代人的清算。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会回来。这次不是为了找金子,是为了让下一个‘张会计’不必再藏日记。”
三天后,探查队出发。
除周景明外,成员包括:一名国安特勤、两名地质专家、金旺和巴图。晨光也被带上,年岁虽大,嗅觉仍未退化。车队七辆越野车,伪装成地质勘探队,沿国道一路西行,进入戈壁无人区。
沿途荒凉至极,天地苍茫,偶有秃鹫盘旋于干涸河床之上。第三天傍晚,抵达目标区域。卫星定位显示,热源中心位于一座风蚀岩丘下方。钻探设备就位后,连夜施工。至凌晨三点,钻头触碰到坚硬金属层,取出样本检测??是军工级防爆合金。
“果然是人造结构。”地质专家激动道,“埋深约四十米,外形呈半球状,符合八十年代地下掩体标准。”
第二天清晨,竖井打通,钢梯架设完毕。周景明第一个下去。
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陈年的铁锈味。手电光扫过,墙壁刷着防潮漆,角落堆着几箱压缩饼干,生产日期为1983年。再往里,是一道气密门,密码锁已损坏,被人从内部撬开过。
“有人来过。”国安特勤低声说。
“而且不只一次。”金旺指着地面,“你看这些脚印,新旧交错,最浅的不超过三个月。”
众人警觉起来,枪械上膛,探测仪全开。深入五十米后,主舱显现。与B-3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长期居住的避难所:床铺、煤油炉、收音机、甚至还有一台手摇发电机。墙上贴满剪报,全是关于“金色通道”案发后的新闻报道,时间跨度从1986年到2001年,每一篇都被红笔圈出关键段落。
而在房间中央的桌上,放着一台老式录音机,磁带仍在运转槽中。
周景明戴上手套,按下播放键。
滋……
“……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说明我终于等到了人。”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带着浓重西北口音,“我是马德山,原‘金色通道’西部支线调度员。1985年冬,我奉命将最后一批战略黄金转移至β库,并封存。但我发现,押运队里混进了‘骆驼’的人。我杀了两个叛徒,自己也受了伤。我知道我活不久了,所以我把金子重新分配??三分之二销毁熔铸,埋入地下暗河;三分之一留存,作为未来揭发真相的证据……”
录音到这里突然中断,接着是剧烈咳嗽声,再响起时,声音已虚弱不堪:
“钥匙……在狗嘴里……不是比喻。武阳……它去过β库……它叼走过一枚编号牌……那是开启最终保险柜的凭证……请……找到它……别让这一切白费……”
磁带戛然而止。
整个空间陷入死寂。
周景明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凝固。他猛然想起十年前那只被晨光从塌方区刨出的锈铁牌??当时只当是普通零件,后来随手挂在狗脖子上当装饰,直到它老化脱落,被他收进抽屉,再未提起。
他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拨通柯红:“快!查我家抽屉最底层,有没有一块巴掌大的铁牌,上面刻着‘G-β-09’!”
十分钟后,柯红回电:“找到了!就在你父亲那块旧怀表下面!”
“别动它!”周景明吼道,“那是证据!立刻封存,通知省公安厅和技术组,准备二次挖掘!”
就在这时,晨光突然狂吠起来,耳朵竖立,死死盯着通道深处。
众人举枪戒备。红外探测仪显示前方有生命体征??不止一个,至少三人,正从侧道逼近!
“有人!”国安特勤低喝。
黑暗中,脚步声渐近。一个佝偻身影走出,拄着拐杖,满脸风霜,眼神却锐利如鹰。
是刘老头。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他喘着气,“我跟了三天。”
“你?”巴图震惊,“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年轻时,就是马德山的手下。”老人缓缓坐下,“他没死在洞里。他活着出去了,把消息传给了我,让我等一个姓周的人回来。我等了三十八年。现在,我该交出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笔记本,封面写着《运输日志?绝密》。
“β库不是终点。”他翻开一页,指着一行字,“还有γ库。在昆仑山北麓,海拔四千八百米,那里藏着‘金色通道’真正的核心账本??谁拿了钱,谁签了命令,谁灭了口。马德山说,只有周建国的儿子能打开它,因为密码……是他出生那天的经纬度。”
周景明怔住。
他忽然明白,父亲为何执意让他生于1984年,为何总说“有些数字,比金子还重”。
这不仅是寻金之旅,更是一场血脉传承的使命。
一周后,调查组重返北疆。
γ库的坐标被正式列为国家一级保密工程,由中央直接督办。而那枚铁牌,经鉴定为特殊合金制成,内置微型芯片,储存着一组摩斯电码密钥,正是开启γ库电子锁的最后验证。
与此同时,社会反响持续发酵。“清源奖”影响力不断扩大,甚至有海外华人组织主动联系,希望设立国际分支。而“1984记忆馆”日均接待量突破三千人,许多家长带着孩子前来,只为让他们看看那台发报机,听听那段8.4mHz的长音。
某个雨夜,周景明独自坐在父亲衣冠冢前,手中捧着那本《运输日志》的副本。雨水顺着帽檐滴落,打湿了纸页,他却不动。
“爸,你看到了吗?”他低声说,“他们开始说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沉默。你守的钥匙,如今成了千万人手中的火种。”
远处雷声滚滚,像是大地的回应。
他知道,这场从1984年开始的淘金生涯,早已超越了金子本身。它是一场漫长的救赎,是对抗遗忘的战争,是普通人用一生去证明:哪怕身处黑暗,也能选择不做恶,不低头,不闭眼。
春天再次来临。
沙棘林已连成一片绿海,风过时如波浪起伏。新一批实习生来到矿区,其中一个女孩在日志中写道:“我爷爷曾是‘金色通道’的会计,他一辈子没敢说出真相。今天我站在这里,替他说出那句‘对不起’,也说出那句‘我愿意’。”
周景明读完,将日记收进档案馆特藏室。
门楣上的“北疆金源”牌子依旧挺立,虽已斑驳,却愈发厚重。屋里炉火未熄,锅中羊肉飘香,晨光趴在门槛上打盹,尾巴偶尔轻摇一下,像是在回应某个遥远的呼唤。
他站在门口,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
新的一天,还在路上。
新的光,正穿过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