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黄沙掠过河东大地,朔方前线的战报如雪片般飞入长安。张仁愿连日用兵愈发凌厉,夜袭、伏击、火攻轮番上阵,突厥偏师接连受挫,粮道被断三处,马群惊散两次,士气已显疲态。最令人振奋的是,云州外围那座“废弃村落”果然引来了敌军探马??五骑深入,未及回撤,便踩中埋设于小径两侧的“陷敌雷”,轰然炸响之下人马俱碎,仅一骑重伤逃归。自此之后,突厥主力再不敢轻进,每日只派游骑远观唐营动静,畏缩不前。
李贤在紫宸殿内反复翻阅战报,指尖抚过“地火鬼器”四字时不禁轻笑出声。他知道,这四个字背后藏着一个时代的转折:冷兵器的规则正在崩塌,恐惧不再是刀剑劈砍间的一瞬,而是潜伏于泥土之下,在你毫无防备之时猛然撕裂天地。
但他的笑意很快敛去。
因为与此同时,洛阳那边的情报也到了。
毕冰倩通过“窥天眼”录下的对话已被誊抄成册,送至御案之上。那老者的每一句话都像毒蛇吐信,阴冷而精准。他们不仅确有勾结突厥之举,更早已布下层层迷雾,意图借外患之名行夺权之实。尤其令李贤脊背发寒的是,对方竟将目标锁定在《火药配方全录》??那份由刘建军亲自主持编纂、藏于长安学府地底密室的核心机密。
“他们想窃国。”李贤低声说,声音不大,却震得殿角铜铃微颤。
他当即召见刘建军。
可等了整整一日,无人应答。
宫门守卒回报:郑国公昨夜便离京北上,留书一封,言“事急,须亲赴河东督造雷阵,旬日即返”。
李贤盯着那封字迹潦草的信看了良久,忽然冷笑:“亲赴河东?怕是早就知道我要问他洛阳之事,干脆避而不面。”
但他没有追责。
因为他明白,刘建军从不做无准备之事。此人看似狂放不羁,实则步步为营,连离京的时间都掐得恰到好处??既避开了朝廷内部可能因揭发奸细而引发的动荡,又能在前线以实战检验新式武器与战术布局。他是要把自己变成一把悬在敌人头顶的刀,而不是困在朝堂争斗中的棋子。
于是李贤提笔写下一道密诏,加盖玉玺与虎符印信,命快马追送至河东大营:
“卿所谋者大,朕心尽知。凡有利于社稷之举,无论手段如何,皆予准行。唯有一条:活捉骨笃禄,不得使其暴毙于乱军之中。朕要他跪在含元殿前,亲口供出幕后之人。”
诏书发出后,长安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表面上,市井照常运转,商旅往来不绝,西市依旧喧嚣。可暗地里,兵部驿传系统已全面升级,所有八百里加急文书均需双人押送、三重验封;户部开始清查洛阳至太原一线钱庄账目,尤其是曾与武氏旧部有关联者;工部则秘密调动工匠三百余名,昼夜不停改造长安城墙下的排水暗渠,实则是在构建一条通往学府密室的应急通道,以防万一发生政变或围城,火药图纸能安全转移。
而在这片风平浪静之下,一场无形的猎杀正悄然展开。
三天后,一名自称来自范阳的药材商人入住长安东市客栈。他举止谨慎,言语不多,只在夜间频繁出入几家不起眼的小酒肆,与几名形迹可疑之人密谈。他不知道的是,这些酒肆早被北衙禁军控制,屋顶设有“听音管”??一种利用空心竹筒传导声音的装置,可将室内低语清晰传至隔壁暗房。
监听人员记下了他的每一句话。
此人名叫崔七郎,原为洛阳某钱庄账房,半月前突然辞工南下,途中曾绕道嵩山脚下一座废弃庙宇,与一名刀疤脸男子会面。据其自述,他是奉命前来打探“霹雳火箱”的运输路线,并设法混入长安学府做内应,伺机盗取火药秘方。
更关键的是,他在醉酒后吐露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上头说了,只要拿到配方,立刻烧了学府,然后放出消息,说是突厥细作所为……到时候天下人都以为是外敌毁我利器,反而激起民愤,正好助我们起势。”
话音落下那一刻,埋伏在外的禁军破门而入,将其当场擒获。
审讯持续了一整夜。
起初崔七郎咬紧牙关,坚称自己只是贪图赏金的江湖术士。直到毕冰倩亲自出面,将他在嵩山会面时掉落的一枚铜扣呈上??那铜扣内刻有微型编号,经比对,正是武承嗣生前私设情报网所用的信物之一。
铁证如山,崔七郎终于崩溃,供出全部计划:
原来洛阳那位老者并非寻常遗臣,而是武三思昔日幕僚杜元衡,精通权谋与反间之术。他在武周覆灭后隐姓埋名,蛰伏十余年,趁此次突厥南下之机重启旧部,组建“复光会”,宣称要“还政于武氏正统”。他们的策略极为阴毒:一面鼓动突厥南侵,制造混乱;一面散布谣言,诋毁新政无能;待战局焦灼之际,再由他们“挺身而出”,以奇策退敌、拯救苍生的姿态重返权力中心。
而夺取火药秘方,正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一步。一旦掌握此技,便可私自铸雷练兵,拥立傀儡皇子,挟天子以令诸侯。
李贤听完供词,久久未语。
他坐在灯下,看着窗外渐白的天色,忽然觉得这皇宫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外面是狼群环伺,里面是毒蛇潜行。他曾幻想做一个明君,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可现实却是,每走一步都要提防脚下是否有陷阱,每次用人皆要揣测其背后是否另有主使。
“我是不是太软弱了?”他喃喃问身旁的毕冰倩。
“您不是软弱,是清醒。”毕冰倩轻声道,“真正的强者,不是一味杀伐决断,而是在千头万绪中找出最正确的路。您选择了信任刘建军,让他放手去干,这就是最大的勇气。”
李贤苦笑:“可我终究还是躲在宫里,看着别人替我去战斗。”
“陛下不必如此。”毕冰倩摇头,“您的战场不在前线,而在人心。您若动摇,刘建军再强也无济于事;您若坚定,哪怕一时失利,终能翻盘。如今证据已齐,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一网打尽。”
李贤深吸一口气,终于点头:“传令下去,按原计划行事。对外宣称崔七郎病死狱中,尸体焚化;同时放出风声,说‘霹雳火箱’即将启运,走汾河水道,护军三千,沿途严密封锁。”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我要让杜元衡亲自来拿这份‘礼物’。”
与此同时,河东前线。
刘建军已抵达张仁愿大营。
他并未歇息,当晚便召集诸将议事。帐中灯火通明,地图铺满长桌,上面标注着数十个红点??全是新选定的“陷敌雷”埋设区域。
“接下来我们要打一场心理战。”刘建军指着地图说道,“突厥人现在怕了,但他们不会退。骨笃禄是枭雄,越是受挫越要找回颜面。所以我料定,他会在近日发动一次大规模佯攻,试探我军虚实。我们的任务,就是让他‘成功’突破一道防线,进入我们为他准备好的‘死亡走廊’。”
众将屏息聆听。
“这条走廊位于云州西南二十里,是一片狭窄谷地,两侧高地已被我军控制。谷口与谷尾各埋设三十颗‘陷敌雷’,中间路段每隔十步一颗,共计一百二十颗。全部采用双重触发机制:一是压发,二是远程拉火索。只要敌军主力一半进入谷中,我就亲手点燃引信,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关门打狗’。”
副将王孝杰皱眉:“若他们不上当呢?”
“他们会的。”刘建军冷笑,“我已经让人故意泄露一份假军情,说云州守军因粮饷拖欠,士气低迷,且主将张仁愿染疾卧床,指挥权交由副手代理。这种时候,正是突厥人认为有机可乘的最佳时机。”
他又补充道:“不仅如此,我还让工匠赶制了一批‘伪轰天雷’,外壳做得一模一样,只是内部填充石灰粉与爆竹。届时投掷几颗,炸出些烟尘声响,让他们误以为我军火力不足,进而加大进攻力度。”
计划议定,各将分头行动。
三日后,晴空万里。
一支五千人的突厥骑兵果然出现在云州西南方向,打着劫掠补给的旗号直扑山谷。斥候回报,唐军防守松懈,谷口仅有数百乡勇把守,稍作抵抗便溃散逃亡。
骨笃禄闻讯大喜,立即调集主力一万二千骑倾巢而出,誓要一举击穿唐军防线,直逼晋阳。
当他率领大军驰入山谷之时,阳光正洒在铁甲之上,映出一片森然光芒。他仰头望天,豪情万丈:“今日之后,中原人将永远记住我的名字!”
可就在此刻,大地骤然颤抖。
第一颗雷在前锋马蹄下炸开,瞬间撕裂三匹战马,惨嘶声划破长空。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连锁引爆,如同雷霆滚过地底。谷道瞬间沦为炼狱:烈焰冲天,碎石横飞,战马惊跳互撞,士兵哀嚎坠地。两侧高地上,唐军弓弩齐发,滚木?石如雨落下,彻底封锁退路。
骨笃禄反应极快,立即下令后撤。
可惜太迟了。
谷尾最后一排雷被远程引燃,轰然巨响中,出口被塌方封死。万余骑兵被困于狭谷之内,进退不得,成了活靶。
张仁愿亲登高地,挥旗下令:“放火箭!”
刹那间,火矢蔽空,落在沾满油脂的草堆上,烈火腾起,浓烟滚滚。突厥军阵大乱,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有人试图攀爬陡坡逃生,却被早已埋伏的弩手一一射杀。
这一战,历时不到两个时辰。
突厥主力几乎全军覆没,仅骨笃禄率百余亲卫拼死突围,狼狈北逃。唐军缴获战马八千余匹,兵器辎重无数,伤亡却不足三百。
捷报传至长安,举城欢腾。
李贤在含元殿接受百官朝贺,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但他心里清楚,真正的胜负尚未揭晓。
果然,就在庆功宴进行到一半时,毕冰倩匆匆入殿,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李贤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只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杜元衡终于动手了。
就在昨日深夜,一支伪装成运粮船的船只悄然驶入渭河支流,停靠在一处荒僻渡口。船上下来十余名黑衣人,携带工具直奔长安学府方向。他们显然掌握了部分内部结构图,行动极为精准,目标明确指向地下密室。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埋伏。
当他们撬开密室铁门的瞬间,数十名北衙精锐从四面八方杀出,配合机关陷阱,当场格杀七人,生擒五人。其中一人竟是工部某司员外郎,长期负责学府修缮工程,竟早已被收买为内应。
而那个领头的黑衣人,左颊有一道刀疤。
正是曾在洛阳出现过的那人。
李贤没有立即审讯,而是下令将其单独囚禁,饮食如常,待遇优厚,只派人日夜监视其言行。
他要等一个人。
两天后,洛阳传来消息:杜元衡突发“急症”,闭门谢客,不再见任何人。
李贤笑了。
他知道,鱼已经咬钩了。
又过了五日,一封匿名信被投递至大理寺门前,信中详述了“复光会”全部阴谋,包括与突厥联络的方式、资金来源、藏匿据点位置,甚至列出了三十多名成员名单。
送信人未留姓名,但笔迹经鉴定,与杜元衡早年奏章完全一致。
李贤立即下令全面搜捕。
洛阳、太原、郑州三地同步行动,一夜之间抓捕涉案人员四十七人,查获密信百余封、兵器库两处、地下银窖一座。杜元衡本人在试图翻墙逃亡时被捕,当场搜出一枚刻有“武周御玺”残印的玉符。
至此,内外之患,尽数暴露。
一个月后,长安冬雪初降。
含元殿前广场举行献俘大典。
骨笃禄披头散发,双膝跪地,身后是三千被俘突厥将士。杜元衡等人则戴枷立于另一侧,神情灰败,再无昔日傲气。
李贤立于丹陛之上,朗声道:“尔等或为外寇,或为内奸,皆以贪婪之心犯我疆土、乱我国本。今日齐聚于此,非为羞辱,乃为警示:凡敢挑战大唐者,不论内外,必诛之!”
言罢,他转身看向远方。
刘建军站在人群之外,一身素袍,未着官服,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贤远远望着他,忽然举起一只手。
全场寂静。
下一刻,皇帝开口,声音清晰传遍四方:“此次平叛安边,首功属郑国公刘建军。朕特赐其‘镇国铁券’,许其子孙三代免死罪一次,并加封太子太保,参议军国大事。”
众人哗然。
此等殊荣,百年未见。
刘建军却并未上前谢恩,只是微微躬身,低语一句:“臣所做一切,只为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能安心种下一粒麦子,养活一家人。”
风雪中,这句话轻如鸿毛,却又重若千钧。
战争结束了么?
没有。
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存在。
但在某个村庄的小路上,一位老农正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铁球埋入土中,口中念叨着新学来的口诀:“三寸深,油布裹,莫近人行道,专候贼马来。”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