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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最慌张的是繁星。

    她一把抱住了无忧的大腿,埋头在她腰间:

    “大姐,不要!”

    无忧摸了摸她的头,说:

    “每年我会给你寄学费和礼物。”

    挣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却能够改变一个女孩的一生。

    她顿了顿,感受到了衣服上的湿润,又道:

    “我在燕京等你。”

    李根生乍然听见这话,有些愣:

    “大妮,这才八月啊。”

    怎么上一秒在谈学费的事情,下一秒她就要走了呢?

    而且还说什么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话……

    什么意思?

    无忧眼神微微有些冷,看着王春花道:

    “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我不稀罕你们的钱,还不明白吗?”

    她已经用三年的实际行动,来实践了这句话。

    王春花头一次在女儿面前露出了怯意。

    她讷讷地道:

    “嗯……嗯,娘知道,你一直是有本事的……”

    李根生又想起了什么似的:

    “那庆功宴还没办,大妮,要不等……”

    无忧摇摇头,径直回了屋里。

    李根生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一阵阵地心慌。

    或者说,这种感觉从三年前就开始了,只是到了这一刻,终于强到了不能忽视的程度。

    他感觉,大女儿怎么跟家里,越来越疏远了。

    除了四妮之外,没有人能让她多看一眼,

    明明她以前最心疼她娘了。

    现在跟她娘之间……仿佛跟陌生人一样。

    深夜。

    李根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王春花被他扰得不耐烦了:

    “你干啥啊。”

    “我在想大妮的事情。”

    “那丫头,翅膀硬了,有什么好想的。”

    李根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

    “你平常躺着就睡,我怎么可能吵到你。”

    王春花不说话了。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道:

    “那丫头,是真的翅膀硬了。”

    她只是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情绪却比之前复杂了许多。

    李根生叹了口气:

    “上初中那会,她每天都逃课,就为了早点回家做饭。

    “为了让你晚上不用做饭,能多休息一会儿。

    “说不定,就是因为少上两节课,她初中成绩才比不上老二的。”

    王春花下意识道:

    “放屁,老二就是会读书。”

    李根生呵呵了一声,转而说起了三妮:

    “三妮现在也初中都快毕业了,什么时候主动帮你做过一顿饭?

    “大妮以前……确实是个孝顺的孩子。”

    王春花嘟囔了一句:

    “那又怎样?现在还不是气死个人。

    “她是考得好……但她一个女娃,考得好又怎么样?

    “唉……”她叹口气,还是为儿子的落榜耿耿于怀,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要是没上高中就好了,元耀也不至于为了跟她比较,乱填志愿。”

    李根生:“……”

    他知道妻子偏心,他自己也偏心。

    儿子是家里的继承,女儿虽然也是自己的孩子,但都是要嫁出去的。

    但这话,真的听得他都忍不住了。

    “当初,到底是谁抽到了那根长签。”

    王春花彻底沉寂了,乡村的夜又重新归于寂静之中。

    只是无论是谁,都没了睡意。

    ——

    去燕京,需要在县里坐大巴到省里,再到省里去坐火车。

    火车要坐两天一夜。

    这是她第一次到县里,李家人送了她。

    就连不情不愿的李元祖,也被李根生强行拽过来了。

    一家人整整齐齐。

    只有繁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无忧说每个月都会给她打电话,才把她哄好。

    李根生还想送她去省里坐火车,却被她拒绝了。

    她跟苏晗约好了一起去燕京,如今,苏晗和她妈妈现在正在县里的大巴站等她。

    李根生坚持要把她送到大巴站。

    大巴站人群熙熙攘攘,十分拥挤。

    苏红身材高挑,气质温婉,身上那股人民教师的温雅与威严并存的气质,在人群之中很显眼。

    而苏晗像她妈妈,穿着一条红连衣裙,看见无忧过来,使劲地招招手。

    隔了老远,都能看见她脸上的笑意。

    无忧还没走到,她就夸张地喊了一句

    “哇哦,今年高考的状元来啦!”

    她这声可不小,大巴站等车的人很多,一下子就有人在往这边看。

    她偏偏还没意识到,继续大着嗓门喊道:

    “哈哈哈,无忧,我也考上清北大学了。”

    “咱们可以继续当同桌了!”

    虽然她已经提前在电话号里跟她说了,可一见到她,苏晗还是忍不住再说一遍。

    两个清北大学生,还有一个是省状元,这下人群都变得有些骚动。

    炽热的目光落到苏红,还有李根生和王春花身上。

    能够教育出这么优秀的两个孩子,家长也一定很了不起吧。

    在这一刻,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下,王春花显得很无所适从。

    但也有一种陌生的情绪慢慢地涌了出来。

    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但这情绪确实让她永远紧紧抿着的下垂嘴角,松懈了几分。

    她望向了大女儿的背影,忽然惊觉,她好像长高了不少。

    在她的记忆里,大女儿一直是那个黑黑瘦瘦,灰头土脸的模样。

    她在外面干了一天的活,回家最先见到的就是女儿的笑脸和问候。

    当晚做了什么好吃的,大女儿一定最先夹给她,虽然她并不稀罕。

    女人吃什么肉,不如给元耀和元祖吃。

    可是,没吃肉的女人考上了大学,一直吃肉的男人却要复读。

    这又是为什么?

    ——

    一家人回村后,王春花发现自己的娘坐在了门槛上,

    因为大门关着,只能坐在这儿等他们回来。

    王春花很稀奇。

    王老太太前几年过年的时候,还跟她说,让她以后初二也不要回娘家过夜了。

    中午来吃个饭就行。

    因为大嫂又生了个男娃,家里住不下。

    王春花也有火气,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娘家连一晚上的房间都腾不出来?

    不住就不住。

    可现在,王老太太却在跟她抱怨:

    “春花,你也不知道多带着孩子们回来看看!”

    王春花有种奇怪的割裂感。

    她旁边还有一个中年妇女陪着。

    是她大嫂。

    一贯刻薄势利,眼睛在头顶上的大嫂,今天不仅主动上门,还十分地亲热,

    “是啊小姑,娘说得没错,也不见你带着大妮她们回家。”

    回去干什么,娘家住都住不下,还带着几个孩子回去,那岂不是更要遭背后说闲话。

    王春花嘴角抽抽,打开了门:

    “先进来吧。”

    几人进了屋,喝了口水,她大嫂左看右看,把几个孩子都看了一圈,忽然问:

    “诶,你们大妮呢?”

    王春花:

    “去燕京了。”

    大嫂一愣,惊讶地道:

    “这不是才八月吗?不是要九月多才开学吗?”

    王春花总不能说,是家里要供元耀复读,而不给大妮学费,把她气走了吧。

    她含糊地道:

    “她想早点去,也早点适应一下。”

    大嫂脸上的遗憾没掩饰,道:

    “唉,这可不巧了。

    “我家那小子正好上初中,还想让他大姐姐给他补补课。”

    王春花后知后觉:

    “难怪你们突然来了,是为了这事?”

    大嫂笑呵呵地:

    “那也不是完全为这事啊,以后没事两家多走动走动嘛。”

    王春花从来没见过她大嫂这么亲热,她一下还有些受宠若惊。

    于是很大方地道:

    “我家老二高考成绩也不错,正好在家也没事,让他去帮小朗补课也可以啊。”

    大嫂就问: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元耀读的什么大学啊?难道也跟他姐姐一样,去燕京了?”

    王春花一噎,顿时有些尴尬:

    “他啊,成绩是够大学的线了,就是填志愿的时候出了点差错。”

    “等明年复读,到时候考上燕京的大学,没什么问题的。”

    大嫂脸上的神色瞬间就淡了许多:

    “哦……这样啊。那确实挺不错的。”

    “不过也不急,小朗才初一,等他大姐姐放寒假回来的时候,再补课也来得及。”

    王春花还没说什么,大嫂就站了起身,扶着王老太太往外走:

    “家里头做了我们的饭,我们就先走了。”

    “小姑,中秋的时候,带着孩子们过来吃饭啊!”

    王春花愣愣地应了声好,把两人送出了门。

    李根生呵了一声:

    “还真是稀客。”

    王春花也纳闷:

    “怎么突然过来,还叫我们回去吃饭。”

    话虽这么说,但王春花心底还是蛮开心的。

    她对娘家也有感情,只是平常不想受大嫂的气,才很少回去。

    现在既然大嫂态度变了,那她也求之不得。

    李根生清了清喉咙里的老痰,吐在了门外边,又用脚碾了碾,道:

    “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看大妮考上了清北大学,以后有出息。”

    王春花还是下意识道:

    “一个女娃,能有什么出息……”

    李根生又抽了口烟枪:

    “以前说不准,反正现在是不一样了。”

    “你不知道吧,为了元耀的事,我跑了几趟县高中,”

    “别人一听说我是李元耀的家长,没什么反应,他班主任还有点怪我没好好劝孩子的意思。”

    “我说我是大妮的家长,校长都出来见我,跟我握手,说我……说我什么来着?”

    “哦,那个词叫……教子有方!”

    “欸,我也不懂什么意思,反正,就是夸我教孩子教得好。”

    “我教了大妮什么?也就给了她一口饭吃,上高中的时候,她连饭都不吃家里的了。”

    “如今倒是沾大妮的光了,腰杆子从来没挺这么直过。”

    “现在走在村里头,谁见了我不主动跟我打声招呼?”

    王春花不吭声了。

    李根生又道:

    “家里存的那一百块,我塞到大妮的包裹里头去了。”

    王春花瞪大了眼睛:

    “那是元耀复读的钱!”

    “大妮当年不到十八岁,能自己在县里打两个月的工,把学费挣出来。”

    “老二是断了手还是断了脚?”

    若是往日,王春花定要不依不饶,可如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她重重地叹口气,脑子里又浮现出她嫂子那热情的模样。

    “行,行,随你,你爱给谁给谁。”

    可这个时候,繁星忽然进来了,手里还举着一叠零零碎碎的钱。

    她问:“爹、娘,这是家里存的钱吧。”

    李根生急忙拿过来一看,确实是。

    “怎么在你这儿?”

    繁星摇摇头:

    “不知道,我从大姐送我的书里面发现的。”

    李根生愣在原地许久,随即紧紧地攥着钱,苦笑一声:

    “她这是要跟我们断绝关系吗?”

    王春花每每一听到这种话,就要发火:

    “她敢?!养了她十八年,白养了?”

    李根生沉默了一瞬,忽然暴起,怒吼:

    “行了,你有完没完?!”

    王春花顿时被吓懵了,却见李根生把钱一撒,撒得满天都是,随即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繁星把钱一张张捡起来,又放到了桌子上,看着完全呆滞的娘,也有些担心:

    “娘,你没事吧?”

    王春花这才回过神:

    “没事。”

    繁星走了之后,她独自在屋里头坐到了天色摸黑。

    李元祖摸着肚子走了进来。

    李元耀也紧随其后。

    “娘,我好饿!”

    “怎么还没饭吃?”

    两人一边说,李元祖率先看到了桌子上的钱,眼睛顿时一亮。

    急忙一下子把那钱全抓在了手里:

    “娘,这是哪来的钱?正好我想买双新鞋!

    “见者有份,这钱就归我咯!”

    李元耀眉头一皱,家里的经济情况,他比元祖更清楚。

    那一把钱,看上去可不少。

    说不定……就是他复读的钱。

    想到这种可能,他的脸色也变了,一把冲过去把钱拿了回来。

    “你才多大,拿这么多钱干什么?

    “这是我复读的钱!”

    李元祖外表是小孩,心智可不是小孩,闻言顿时怒道:

    “你还复读?你读了三年,连个大学都没考上。”

    他当年都考上大专了!

    “你有什么好复读的!浪费钱!”

    这是李元耀的痛点,他顿时气急,狠狠地推了李元祖一下:

    “关你屁事!”

    李元祖没防备,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尾椎骨疼得钻心。

    他毫不犹豫张嘴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嚎:

    “娘!——二哥抢钱还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