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未动,细雨先至。
三月的许阳国迎来一场绵延七日的夜雨,雨水顺着祖庙飞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古老节拍。百姓说,这是先祖在弹琴,为新一任宗主登基奏响序曲。而那盏“长明灯”在这七日中光芒愈盛,幽蓝火芯里金丝跃动如脉搏,仿佛回应着天地间的某种召唤。
许承志跪坐于族谱前,已三日未曾起身。
他身披素白祭袍,发束玉簪,眉宇间沉静如水,唯独指尖微微颤抖??并非因恐惧,而是体内元婴初成时与族运交汇所引发的共鸣。那一夜破境,并无天劫降临,却有九层古塔自碑林升起,塔影投射其身,竟将他识海中所有记忆追溯至婴儿啼哭之时。他看见自己五岁那年跌入山涧,是许青山以残躯扑下相救;看见十五岁试灵台上,叶凡亲手为他系紧战铠;更看见二十岁远征北漠时,许明仙挡在他身前,替他承受那一记足以致命的魂刃……
“你不是一个人。”当时,她背对着他,声音沙哑,“你是许氏万千意志的延续。”
如今,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吱呀”一声,密室门开。
许婉儿捧着一卷竹简走入,鬓角微湿,似刚从雨中归来。“宗主,边境十三城传回讯息:止戈碑周边百里,灵泉复苏,草木疯长,更有村民报称夜间见英灵巡游,守护田畴。”
她顿了顿,低声道:“他们说……那是聂长老的遗泽。”
许承志抬眼,目光落在族谱首页那三个并列的名字上:**许氏初祖、聂晁、许元昭**。
其中“聂晁”二字依旧泛着淡淡金光,而“许元昭”下方,则悄然浮现出一行小字:
【魂归祖树,永镇南疆】。
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记载,而是族运对功绩的认可??唯有真正护持族群百年以上的存在,才能获得“永镇”之誉。这意味着,即便肉身消散,其精神仍会融入祖树根系,成为维系整个世家气运的一环。
“传令下去。”他缓缓起身,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直达城外演武场,“七日后,举行‘承命大典’,我要当众开启族谱第七秘卷。”
许婉儿瞳孔微缩:“第七秘卷?可那需要……元婴真火为引,且必须得到前三代执笔人意志认可!”
“我已经得到了。”许承志伸出手,掌心浮现一点金焰,形如笔尖,正是他在破境之夜从族谱深处接引而出的“本源文火”。“昨夜子时,我梦见祖父站在碑林尽头,把这支火递给了我。他说:‘轮到你了。’”
许婉儿沉默良久,终是躬身退下。
七日后,雨歇云散,朝阳初升。
许阳国万人空巷,无论修士凡人皆着礼服齐聚祖庙广场。高台之上,苍龙宝伞静静悬浮,伞面流转着三十七道英灵留下的符纹;长明灯置于中央,火焰摇曳间映出无数模糊身影,似在低语祝福。
许承志立于族谱之前,深吸一口气,将元婴真火注入玉笔。
“嗤??”
笔尖触纸刹那,整座祖庙剧烈震颤!
并非来自地面,而是自虚空深处传来嗡鸣,仿佛九天之上有巨轮开始转动。族谱自行翻页,一页页过往历史如流水倒映:从天许川血战,到莫问天伏诛,再到北境平乱、万族来朝……直至停在一片空白之页。
这便是第七秘卷??记载“长生之道”的终极篇章。
传说中,唯有真正理解“传承”二字者,方可书写此卷。否则,哪怕强行动笔,也会被反噬神魂,沦为痴呆。
许承志闭目凝神,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身影:
聂晁孤身赴村落接回许元昭的身影;
许明仙在尸山血海中高举骨牌的决绝;
叶凡率领战锋军踏破敌阵时的怒吼;
还有那位从未露面、却始终守护族运的老祖??那个自称“非一人,乃千百意志所聚”的存在。
他忽然笑了。
原来答案一直都在。
提笔蘸火,他在空白页上写下第一句:
【长生非求寿元无尽,而在薪火相传不灭。】
墨迹落下,天地骤然寂静。
随即,一道紫气自九霄垂落,贯入笔端!
族谱金光暴涨,竟在空中展开百丈画卷,显现一幅奇异景象:
千万条血脉如河流奔涌,汇成一片浩瀚光海;光海中央,一棵参天巨树拔地而起,枝干延伸至诸天万界,每一片叶子都承载着一个名字,每一根须根都连接着一位后裔。树冠之上,九层古塔静静旋转,塔内灯火长明,照彻黑暗。
“这是……祖树真形!”有人失声惊呼。
“不。”玄月老祖拄杖而立,老泪纵横,“这是‘未来之景’。你们看,那些叶子上的名字??全是尚未出生之人!”
果然,只见画面缓缓推进,某些叶片逐渐枯黄脱落,但立刻又有新叶萌发,继续生长。更有数片叶子飘向远方星域,在异土扎根开花,形成新的家族分支。
“原来如此。”许承志轻声道,“我们不必永生,只要有人愿意记住我们,愿意继承我们的信念,那就足够了。”
话音未落,族谱再次震动,自动续写下第二段文字:
【凡我许氏子孙,当以守护为责,以传承为业。每一代人,皆应为后世点亮一盏灯。若有一代忘本,祖树将凋零,轮回印崩塌,族运自断。】
全场肃穆。
就在此时,北方天空忽现异象!
一道赤色流星划破长空,直坠止戈碑方向。紧接着,大地微颤,一道苍老的声音跨越千里传来:
“许承志,你敢写‘长生之道’,可敢接我一问?”
众人变色。
这声音蕴含金丹威压,却不带杀意,反倒透着几分试探与敬重。
许承志抬头望天,朗声道:“前辈既来,何不现身一见?晚辈洗耳恭听。”
片刻后,风起云涌,一名灰袍老者踏空而来,面容枯瘦,双目如鹰,背后负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他落在高台边缘,冷冷打量四周,最终目光落在族谱之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我是北漠‘铁崖派’掌门,姓厉,单名一个‘归’字。”他开口,“三十年前,我曾与贪狼宗合作,参与围攻你许氏。那一战,我败走千里,半边身子被雷火烧焦,侥幸未死。自那以后,我隐居荒原,苦修三十载,终成金丹后期。”
众人闻言,无不握紧兵器。
此人竟是昔日敌军余孽!
可许承志却挥手制止动手,只问:“前辈今日前来,只为寻仇?”
厉归摇头:“若为复仇,我不会孤身而来。我来,是想看看你们口中的‘长生世家’,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他指向族谱,“刚才那一幕,我看得清楚。你们不追求个体永恒,而是让信念穿越时间。这种道……我不懂,但我想学。”
全场寂静。
许久,许承志才道:“学可以,但有条件。”
“请讲。”
“第一,焚毁你手中《九幽噬魂大法》残篇;第二,将你毕生所学编纂成册,录入我族藏经阁副卷;第三……”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留在许阳国三年,亲自教习年轻弟子剑道基础,不得藏私。”
厉归怔住,随即仰天大笑:“好!痛快!我厉某一生杀人无数,结仇满天下,从未有人敢如此待我!既然你们信我,那我也赌这一回!”
说罢,他抽出铁剑,割断背囊,取出一本漆黑手札投入火盆。火焰腾起瞬间,竟传出凄厉哀嚎,显然是残魂作祟。但他毫不迟疑,一脚踩碎灰烬,拱手道:“从今日起,我愿为许氏客卿,授剑育人,为期三载。”
许承志点头,当即命人记录于族谱旁注:
【厉归,原北漠铁崖掌门,弃暗投明,授艺育才,特许暂居西苑,享长老礼遇。】
此举一出,四方震动。
消息传开,不仅南域各大世家纷纷遣使来访,连西荒姬家也送来贺礼??一对双生灵鸟,据说能通晓人心,专司传递密信。东海苏氏更派来十名阵法师,协助扩建“万里联防体系”。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三个月后,一名少年徒步而来,自称“莫无赦之孙”,名叫莫言。
他跪在祖庙门前,双手奉上一块破碎玉佩,正是当年戮仙幡的核心碎片之一。
“我爷爷临死前说过一句话:‘许氏不可辱,我父之罪,由我来赎。’”少年声音颤抖,“我知道你们不会信我,但我愿意用一生证明??我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找回做人的尊严。”
这一次,连许婉儿都犹豫了。
毕竟,莫家两代为敌,血债累累。
但许承志却亲自走出庙门,扶起了少年。
“你可以留下。”他说,“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进入‘罪魂狱’最底层,面对那些被你祖父害死的灵魂,听他们诉说痛苦,直到你能流下真诚的眼泪为止。”
少年浑身一颤,最终重重叩首:“我愿意。”
自此,许阳国再添一段奇谈:仇人之后,竟成守碑人。
每日清晨,人们都能看见那少年独自坐在止戈碑前,低声诵读碑文,仿佛在向亡魂忏悔。
岁月流转,又十年过去。
许承志寿元渐深,虽已晋元婴中期,却知大限将至。他不像前人那般留下遗言,只是每日静坐祖庙,默默注视族谱变化。
他发现,每当有新人加入、有子弟成才、有善行被记录,族谱便会自动浮现微光,如同呼吸一般律动。而那盏长明灯,火焰早已不再是单纯的蓝色,而是融合了金、白、青三色,宛如星辰坠落人间。
这一夜,子时将至。
他独坐密室,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风吹过书页,又像谁在低语。
睁开眼,他看见族谱缓缓翻开,首页之上,“许承志”三字正一点点化作金粉,准备列入先祖之列。
而在下方,新一页已然展开:
【许言,三岁入宗,十岁通灵,十八岁斩杀潜伏魔修,救全城性命;二十五岁重建罪魂狱净化阵法,超度怨魂三千;今三十岁,结丹圆满,继任宗主。】
许承志笑了。
那个曾跪在门外的少年,终究成了撑起家族的人。
他轻轻合上族谱,望向窗外星空,喃喃道:“先祖们,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翌日清晨,百姓发现祖庙台阶上摆着一双旧靴,靴尖朝南,象征归途已启。
而长明灯的火焰中,多了一缕银丝,静静跳动,如同心跳。
许言没有立即登台,而是先去了碑林。
他在三十七座石莲前逐一献花,最后停在一座新碑前??那是为许承志所立,碑顶莲心盛开一朵双色花,一半金黄,一半湛蓝。
他跪地三拜,然后取出玉笔,在碑侧刻下铭文:
【他曾接过一盏灯,又把它点燃了千万次。】
风起时,整片碑林发出清越之声,仿佛万千先祖齐声应和。
而在无人察觉的深夜,祖庙之中,族谱再次自动翻页。
一页空白之上,浮现一行新字,笔迹苍劲而熟悉,赫然是聂晁当年的手书:
“当我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条路永远不会结束。因为总有人,愿意把自己烧成灰烬,只为照亮后来者的脚步。”
此后百年,许天宗愈发昌盛。
疆域扩展至八域交界,弟子遍布天下,更有七十二支旁系迁徙海外,建立新城。但他们每年清明必遣使者归来,带来异地产物,带走族谱副本,郑重供奉于各自祠堂之中。
有人说,曾在极北冰原见过一座孤庙,庙中只有一盏灯、一本书、一名老仆。
每当风雪肆虐,那盏灯就会亮起,照亮墙上四个大字:
**我在族谱**。
也有人说,南海岛屿上有渔夫夜见海上浮出一片碑林,石碑林立,莲光点点,一艘无帆古船缓缓驶过,船头站着一位白衣人,手持玉笔,正在空中书写什么。
没人知道那些传说是否真实。
但所有人都相信一件事:
只要还有人记得“许氏”二字,只要还有人愿意为家族付出一切,那么??
那个最初由聂晁执笔写下的故事,就永远不会完结。
风不停,灯不熄,谱不止。
长生之路,仍在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