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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吃到后半程,话题从公司业务彻底跑偏。
姚浮萍在讲她三岁女儿的最新“罪行”:“……把我新买的机械键盘拆了,按键一个个按颜色排成彩虹,还理直气壮说‘妈妈你看,这样好看’。那可是Cherr&bp;MX&bp;RB静音红轴!”
“所以你用上了彩虹键盘?”曹辛夷憋着笑。
“我能怎么办?”姚浮萍一脸悲愤,“她排完还挨个亲了一遍,说‘给键盘宝宝晚安吻’。现在我每次敲代码,都感觉指尖沾着口水。”
林晚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眼睛弯成月牙。她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个很浅的酒窝,平时几乎看不见。
“厚朴呢?”龙胆草问,“上次听说他要给孩子写个早教程序。”
“别提了。”姚浮萍翻了个白眼,“他写了个‘婴儿哭声识别算法’,说能通过频率判断是饿了、困了还是尿了。结果测试第一天,我女儿一哭,程序显示‘情绪状态:极大概率想拆键盘’。把我老公气得把代码全删了。”
这下连龙胆草都忍不住笑了。
笑声中,天台的灯忽然闪烁了一下。
四个人同时抬头。那串挂在遮阳棚边缘的小彩灯,是去年公司周年庆时行政部挂的,灯泡做成小星星的形状,此刻正明灭不定。
“电压不稳?”曹辛夷皱眉。
“应该是灯串老化了。”林晚站起身,“我去看看总闸?”
“别。”姚浮萍按住她,“坐着吧,又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
她话音未落,灯串“啪”地一声,彻底灭了。
天台陷入短暂的黑暗。只有炉子里的炭火还泛着暗红的光,映着四张愕然的脸。
然后是手机屏幕陆续亮起的光——姚浮萍打开手电筒,龙胆草调出控制大楼电路的APP,曹辛夷在翻通讯录找物业电话,林晚则仰头看着那串熄灭的小星星。
“找到了。”龙胆草说,“天台照明电路编号A-7,上次检修是……一年前。”他皱了皱眉,“行政部报过更换预算,我批了,怎么还没换?”
“可能是觉得还能用。”曹辛夷放下手机,“就像你那双皮鞋,鞋底都快磨穿了,非说‘还能穿’。”
“那不一样——”
“一样。”姚浮萍打断他,“你们男人都这德行。我爸也是,我妈给他买了新皮带,他非把旧的打了个结继续用,说‘有感情了’。”
黑暗里,四个手机手电筒的光柱交错晃动,像某种即兴的灯光秀。光扫过墙角那几盆番茄,叶子在风里轻轻颤抖;扫过堆在角落的旧办公椅,椅背上还贴着五年前的部门标签;扫过遮阳棚边缘,雨水积成的水珠正一颗颗坠落。
林晚忽然说:“其实这样也挺好。”
其他三人看向她。
“太亮的时候,”她轻声说,“总觉得要正襟危坐,要说什么有意义的话。暗一点,反而……放松了。”
没有人反驳。
于是他们真的就这么坐着,在黑暗里,守着最后一炉将熄的炭火。手机手电筒陆续关了,只留姚浮萍那一支,斜斜照在桌子上,照亮半锅已经凉透的红汤,几双横七竖八的筷子,和桌上那盘没吃完的、形状各异的饺子。
远处城市的喧嚣隔着雨后的空气传来,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滨江大桥上的车流变成一条缓慢移动的光带,对岸商业区的霓虹招牌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我有时候会想,”曹辛夷忽然开口,“如果五年前,你没保下林晚,现在会是什么样。”
问题来得突兀,像一颗石子投进那平静的池塘。
林晚的呼吸滞了一下。
“公司会很快切割,股价会在三个月内回升,甚至可能因为‘受害者’形象拿到更多同情分。”龙胆草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分析别人的事,“我们会迅速招聘新人填补空缺,加强安防,‘星链’项目按时上线,可能比现在早半年。荆棘科技会被重罚,但不会倒闭,会在两年后转型卷土重来。我们会在新能源赛道对上,打价格战,互挖墙角,重复过去十年行业里所有公司都在做的事。”
他顿了顿:“然后呢?”
没有人回答。
“然后五年后的今天,我可能还在开同样的董事会,吵同样的预算,看同样的财报曲线。你们可能还在各自的岗位上,加班,吐槽,领年终奖,跳槽,或者被挖走。”龙胆草说,“我们会变成另一家‘成功的科技公司’,在行业报告里占一个章节,在求职网站上有不错的评分,在投资人口中有个稳定的回报率。”
炭火“噼啪”轻响了一声。
“那也没什么不好。”姚浮萍说,声音难得没有攻击性,“稳定,可预测,风险低。大多数CEO梦寐以求。”
“是。”龙胆草承认,“但那就不是‘龙胆科技’了。”
他看向黑暗中模糊的轮廓:“我们这五年,走了一条最难的路。保下一个间谍,意味着要重建整个公司的信任体系;把她留在核心团队,意味着要面对无数质疑和阻力;让她负责数据安全,意味着要把最脆弱的后背交给她。”
“我们吵过很多次。姚浮萍摔过门,九里香递过辞职信,董事会拍过桌子,我也……”他停了停,“我也怀疑过,很多次。”
风大了一些,吹得遮阳棚哗啦作响。
“但就是因为难,因为每一步都要想清楚‘为什么’,因为每一次选择都要面对‘值不值’——我们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龙胆草说,“不是一家‘成功的科技公司’,而是一群知道为什么在一起做事的人。”
沉默在黑暗里蔓延。
许久,林晚轻声说:“谢谢。”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谢什么。”姚浮萍哼了一声,“要谢就谢你自己,没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发布会那天你要是结巴了,或者证据没拿全,现在我们可能真在吃散伙饭。”
“还有,”曹辛夷补充,“谢你后来没真去边缘部门。九里香为了把你调回核心组,跟人事部吵了三次。她说‘一个人犯错后的表现,比犯错本身更能定义她’——酸得要死,但好像有点道理。”
林晚笑了,笑声里带着鼻音:“我那时候是真想走。觉得留下来,每天面对大家,太难受了。”
“然后呢?”龙胆草问。
“然后九里香给我看了份数据。”林晚说,“公司匿名调研,关于‘是否愿意与林晚继续共事’。反对率是37%,支持率是41%,剩下22%写的是‘看表现’。”
她吸了吸鼻子:“九里香说,‘看,有将近一半的人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在职场,这已经是个奇迹了。’”
“她可真会安慰人。”姚浮萍吐槽,“要是我,就说‘赶紧滚回来干活,项目进度已经拖后三天了’。”
“所以你管不了人事部。”曹辛夷说。
他们又笑起来。笑声在黑暗里回荡,惊动了天台边缘的一只野猫,“喵”一声窜进阴影里。
炉子里的炭火终于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灰烬,还在散发着最后的余温。
“冷了吗?”龙胆草问。
“有点。”曹辛夷搓了搓手臂。
“我办公室有毯子,去拿?”
“算了。”姚浮萍站起身,“该回去了。我女儿睡前要听故事,再晚她该打电话催了。”
“我开车送你?”林晚问。
“不用,我老公在楼下等了。”姚浮萍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映着她的脸,“看,刚发的消息——‘姚总,小的已到岗,请问可以接驾了吗?’后面跟个跪地的表情。”
“啧,肉麻。”曹辛夷嫌弃道,但嘴角是扬着的。
他们开始收拾残局。林晚把没吃完的食材打包,曹辛夷擦桌子,龙胆草收拾炉具,姚浮萍叉着腰指挥:“那个锅底别倒!我明天带来煮面!”
“你恶不恶心!”曹辛夷抗议。
“你懂什么,老火锅底煮面才是精华——”
斗嘴声里,天台的门被推开。物业的电工背着工具箱上来,一脸歉意:“龙总,抱歉抱歉,电路老化了,马上换新的。”
“没事。”龙胆草摆摆手,“辛苦了。”
新的灯串被接上,电工推上电闸。
“啪。”
暖黄色的光瞬间倾泻下来,照亮了湿漉漉的天台,照亮了桌上的狼藉,照亮了四张带着倦意却放松的脸。
新的小星星灯泡,比旧的更亮,一颗颗挨着,像一条微型银河悬在头顶。
“好看。”林晚仰头说。
“还行。”姚浮萍评价,“就是太整齐了,没个性。回头让我女儿来重新排一下。”
“……求你放过行政部吧。”
他们说说笑笑地下楼。电梯里,镜面映出四个人并排站着的样子——姚浮萍在回老公消息,曹辛夷在检查包里有没有落东西,林晚安静地看着楼层数字跳动,龙胆草靠着轿厢壁,目光扫过每个人的倒影。
一楼大厅,姚浮萍的老公果然等在旋转门外,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手里还拎着个保温杯。看到姚浮萍,他赶紧迎上来:“冷不冷?我泡了姜茶。”
“就你会献殷勤。”姚浮萍接过杯子,语气嫌弃,却拧开喝了一大口。
林晚叫的网约车也到了,是一辆白色的小车。她拉开车门,回头挥了挥手:“下周见。”
“下周见。”
车子驶入夜色。
剩下龙胆草和曹辛夷站在台阶上。夜风更凉了,带着江水的潮气。
“走回去?”曹辛夷问。他们住的地方离公司不远,步行二十分钟。
“好。”
他们并肩走进夜色里。街道已经安静下来,只有便利店还亮着灯,店员在整理货架。路过那家经常去的咖啡馆,橱窗里挂着“今日售罄”的牌子。
“说起来,”曹辛夷忽然说,“我们好像从来没正经约会过。”
龙胆草想了想:“第一次一起吃饭,是讨论荆棘科技的并购方案,你中途接了三个工作电话。”
“第二次是行业峰会后的庆功宴,你喝多了,拉着我讲了四十分钟‘分布式系统的美学’。”
“第三次——”
“第三次是在医院。”曹辛夷接话,“我急性肠胃炎,你来看我,结果被姚浮萍一个电话叫回去处理服务器崩溃,走之前还把我没喝完的粥打翻了。”
“……有吗?”
“有。”曹辛夷瞪他,“那是我妈熬了两个小时的粥。”
龙胆草摸摸鼻子:“后来不是赔了你一锅?”
“那是九里香熬的!你只是外卖下单!”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笑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所以,”龙胆草说,“我们现在算约会吗?”
曹辛夷想了想:“算吧。毕竟没聊工作。”
“我在想下季度的海外市场策略。”
“龙胆草!”
“开个玩笑。”他举起手投降,然后认真地说,“我在想婚礼的事。你上次说想要户外,但滨江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热。九里香建议去南方的海岛,但姚浮萍说飞行时间太长,她女儿会闹。”
曹辛夷放慢脚步:“其实我昨天去看了一个地方。”
“嗯?”
“植物园,温室区。”她说,“玻璃穹顶,冬天也暖和,有热带植物,还有个小水池。管理员说可以晚上包场,把那些植物的标签灯打开,整个穹顶会像星空一样。”
她描述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像盛着刚才天台上的小星星。
龙胆草想象那个画面——玻璃穹顶下,热带植物的巨大叶片在暖光里舒展,水汽氤氲,灯光透过层层枝叶,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听起来不错。”他说。
“就是贵。”曹辛夷叹气,“包场费够买十台服务器了。”
“那就买。”
“嗯?”
“我的意思是,”龙胆草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服务器可以明年再买,市场可以慢慢开拓,财报可以想办法做漂亮。但婚礼只有一次,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
街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在曹辛夷脸上投下柔软的阴影。她看了他几秒,忽然上前一步,把冰凉的手塞进他的外套口袋。
“手冷。”她理直气壮地说。
龙胆草握住那只手,果然很冰。他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慢慢搓热。
“还有,”曹辛夷靠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我不想请太多人。就公司里这几个,还有家里亲戚,就够了。”
“好。”
“林晚要做伴娘。她说她从来没做过。”
“好。”
“姚浮萍说她可以负责音乐,但警告我不要放她讨厌的流行歌。”
“好。”
“九里香说要当证婚人,已经准备好了八千字的演讲稿。”
“……这个可以商量吗?”
“她说不行。”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灯把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一对沉默的舞者。
快到家的时候,曹辛夷忽然说:“其实我有时候会怕。”
“怕什么?”
“怕这一切太……顺利了。”她看着前方小区里零星亮着的窗户,“公司上市了,团队稳定了,我们要结婚了。就像一本小说,写完所有冲突,该到大团圆结局了。可是生活不是小说,它不会停在‘从此幸福快乐’那一页。”
龙胆草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五年前那些失眠的夜晚,想起股价崩盘时手心出的冷汗,想起董事会上那些质疑的眼神,想起林晚在发布会后台发抖的肩膀,想起姚浮萍摔门而出后空荡的走廊,想起九里香递辞职信时平静的表情。
想起无数个觉得“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的瞬间。
“你知道‘五彩绫镜’的测试版,第一次上线的时候吗?”他忽然说。
曹辛夷点头:“记得,崩了三次,用户骂声一片。”
“姚浮萍带着团队熬了72小时修复。第四天早上,她红着眼睛来找我,说‘老大,我们可能真的做错了。也许用户不需要这么复杂的安全保护,他们只想方便’。”
“你怎么说?”
“我说,那我们就做到既安全又方便。”龙胆草回忆着,“她当时都快哭了,说‘你说得轻巧’。”
他顿了顿:“但后来我们真的做到了。不是一次做到,是迭代了十七个版本,收集了上百万条用户反馈,踩了无数坑,吵了无数架,才终于找到一个平衡点。”
“所以?”曹辛夷看着他。
“所以没有‘从此幸福快乐’。”龙胆草说,“只有‘今天这个问题解决了,明天还会有新问题’。公司会面临新的竞争,团队会有新的矛盾,我们的婚姻也会有吵架、冷战、互相看不顺眼的时候。”
他握紧她的手:“但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怎么一起解决问题了。知道吵完架要有人先递台阶,知道压力大的时候可以去天台吃火锅,知道有人会拆键盘也有人会修,知道灯灭了还会再亮。”
曹辛夷安静地听着。
“所以不用怕。”龙胆草最后说,“我们不是走到了结局,只是写完了一个章节。下一章,还会有新的麻烦,新的挑战,新的番茄要被种死,新的键盘要被拆掉——”
“还有新的火锅要吃。”曹辛夷接话。
“对。”他笑了,“还有新的火锅要吃。”
他们已经走到了楼下。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暖黄色的光铺满台阶。
曹辛夷抽出被捂热的手,从包里翻钥匙。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脆。
“对了,”开门前,她忽然回头,“林晚今天悄悄跟我说,她在准备一份礼物,等我们婚礼的时候送。”
“是什么?”
“她没说。只说是‘一份关于过去的记录,和一份关于未来的祝福’。”
龙胆草挑眉:“听起来很玄乎。”
“她最近在学书法,可能写了幅字?”曹辛夷推开门,“或者做了个数据可视化,把公司五年的历程做成动态图——以她的风格,干得出来。”
他们走进玄关,脱下外套。屋里很暖,有曹辛夷昨天买的香薰蜡烛的味道,淡淡的雪松香。
“明天早餐吃什么?”龙胆草问。
“冰箱里有馄饨,我上周包的。”
“你上周不是说出差?”
“半夜回来包的。睡不着。”
他们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对话,换鞋,洗手,烧水。平凡得就像过去五年里的任何一个夜晚。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滨江大桥上的车流稀疏了些,对岸商业区的霓虹也陆续熄灭了几盏。
但总有一些灯亮着。
公司的技术部,物业的值班室,便利店的收银台,医院急诊科的走廊,还有无数个像这里一样的、普通的窗户里。
它们亮着,不是为了照亮多么伟大的道路,只是为了让晚归的人找到家门,让熬夜的人有光可依,让这个庞大而复杂的城市,在深夜里依然保留着温度。
龙胆草站在窗前,看着这片他奋斗了十年、也生活了十年的灯火。
他想,五年前他想要的,大概就是这样——
不必多么耀眼,但足够温暖。
不必照亮整个世界,但能照亮彼此的眼睛。
像此刻身后厨房里,曹辛夷煮馄饨时灶台上跳动的蓝色火苗。
像天台上那串刚刚换新的、暖黄色的小星星。
像植物园温室穹顶上,即将为他们亮起的那片人造星空。
像每一个风雨暂歇的夜晚,每一盏为归人点亮的灯。
灯火可亲。
如此便好。
(第296章续1,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