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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7章 祖国不会忘记。

    一九九一年,冬。北京西山,某绝密档案馆。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纷纷扬扬,将这座四九城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意之中。

    屋内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如豆的台灯,昏黄的光晕洒在那张有些斑驳的红木办公桌上。

    桌上放着一只派克钢笔,一本尚未合上的绝密卷宗,和一张刚刚写满字的信纸。

    李卫民坐在桌前,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整整三个小时。

    他的手指有些僵硬,眼眶里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他的级别不高,但保密等级极高。这次跟随陈山前往苏联,他是那个哪怕死在外面,连尸体都不能运回国,更不能承认是公职人员的“影子”。

    半年前,他接到一项绝密任务,作为“随行秘书”加入那个名为“和记远洋贸易考察团”的队伍,前往苏联。出发前,首长只告诉他一句话:多看,多记,少说话。

    此刻,他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摆着一只燃烧的火盆。

    他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手稿。

    那是他在基辅的每一个深夜,借着微弱的台灯写下的日记。

    里面记录了陈山是如何在谈判桌上用那双盘着核桃的手,逼得苏联将军冷汗直流;记录了那两架图-160是如何在深夜如同幽灵般滑出机库;记录了那个叫鬼叔的老人是如何在弥留之际念叨着当年的情报。

    “滋啦——”

    李卫民的手颤抖着,将第一页手稿扔进了火盆。

    火苗窜起,吞噬了纸张,也吞噬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因为就在半小时前,保密局的同志来过了。

    所有的记录,必须销毁。所有的记忆,必须烂在肚子里。这次行动在官方档案里从未发生过,那艘航母是“废铁”,那些飞机是“商业购买的运输机”,那些专家是“来华务工的技术人员”。

    至于陈山?

    在外界眼里,他依然是那个唯利是图的香港大亨,那个手段狠辣的江湖教父。

    然后他将一份无法解密的档案归档。

    那是一份关于“代号998”工程的最终报告。在那份报告里,详细记录了那几十亿美金的流向,记录了那艘横跨半个地球归来的巨舰,记录了那些划破长空的白天鹅,也记录了那个被称为“幽灵”的商人和他背后庞大的影子帝国。

    然而,在这一切惊心动魄的宏大叙事背后,真正击中他心脏的,却是在整理附件材料时,那一个个被黑笔涂抹掉的名字,那一串串只有代号没有生平的履历。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能听到暖气管道里水流的声音,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划过的“咔嚓”声。

    但这寂静让他感到窒息。

    因为就在这座院墙之外,在几公里外的中关村,在更远的深圳、上海、广州,整个中国正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商业狂欢。

    即使隔着厚厚的红墙,他依然仿佛能听到那个时代的喧嚣。

    大街小巷都在放着港台的流行音乐,人们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手里挥舞着作为硬通货的外汇券。倒爷们在列车上高谈阔论,倒腾着牛仔裤和电子表,一夜暴富的神话每天都在上演。

    那是一个充满活力,却也极度浮躁的年代。

    社会上流传着那样一句话,刺耳,却又现实得令人绝望——“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扎在这个刚从苏联冰原归来的机要员心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条缝隙。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灌进来,让他昏沉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脑海中浮现出的,却不是繁华的街景,而是那个在黑海风浪中沉默屹立的背影;是那个在基辅破旧厂房里,抱着图纸痛哭失声的白发老专家;是那个在特护病房里,临死前还在念叨着“没全招”的鬼叔。

    茶叶蛋?

    若是没有那些搞原子弹的人,这满街的茶叶蛋,还能安安稳稳地煮在锅里吗?

    思绪随着风雪飘远,穿透了时空的壁垒,一直飘回到了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

    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代的上海滩。阴暗潮湿的阁楼里,发报机在深夜里发出极其微弱的滴答声。那一双双年轻的手,在刀尖上跳舞。为了送出一份情报,他们要把这串数字背在脑子里,烂在肚子里,哪怕被拔掉指甲,被灌下辣椒水,甚至是被活埋,也不能吐出一个字。

    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个代号:永不消逝的电波,深海的潜伏者,黎明前的守望人。

    如果那时候有人问他们:值得吗?搞革命不如去当个买办,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如去租界里喝杯咖啡。

    他们会怎么回答?

    画面一转,那是六十年代的戈壁滩。

    罗布泊的风沙,能把人的脸皮吹裂。那一群顶尖的科学家,隐姓埋名,在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一待就是几十年。

    他们吃着那是沙子拌饭,喝的是苦咸水。为了计算一个数据,他们用算盘打烂了指头;为了抢救一个零件,他们用身体去挡住辐射。

    当那朵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震惊世界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那是谁干的。

    报纸上没有他们的照片,广播里没有他们的名字。他们甚至不能告诉家人自己在哪里,只能说是“出差”。

    有的妻子等了一辈子,只等回来一个骨灰盒;有的孩子长大了,都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

    那时候,他们想过要比卖茶叶蛋的赚得多吗?

    没有。

    他们只想着,要让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民族,在列强的核讹诈面前,直起腰杆。

    李卫民关上窗户,转过身,看着桌上那份刚刚封存的关于“瓦良格”号的档案。

    这一次,又是一群无名者。

    在那艘如同移动山岳般的巨舰甲板上,在那些拆解下来的精密仪器箱里,藏着多少人的心血?藏着多少人在异国他乡的忍辱负重?

    他们是商人,是赌徒,是流氓,是疯子。

    他们在世人眼里或许贪婪成性,或许手段卑劣。他们在土耳其的海峡被勒索,在基辅的寒风中被羞辱,在美国舰队的炮口下被威胁。

    可是,当那艘船驶入国门的那一刻,当那几十吨图纸变成国家工业血液的那一刻。

    他们把所有的荣耀都剥离了,把所有的骂名都背负了,只留下一个干净的、强大的未来给这片土地。

    在这份绝密档案的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所有参与人员,终身不得公开身份,不立传,不授勋。

    这是一种何等的孤独?

    这又是一种何等的壮烈?

    李卫民重新坐回桌前,那一刻,他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要炸开。

    那是积压了一个世纪的委屈,也是沉淀了一个世纪的傲骨。

    他拔开钢笔的笔帽。

    可是笔尖悬在纸上许久,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按照保密条例,所有关于陈山、关于破冰船撞击、关于金融战的细节,都将被列为绝密,封存进地下几百米的档案室里。也许五十年,也许一百年,都不会解密。

    在这个世界上,大众看到的永远是冰山一角。而真正的英雄,往往都在水面之下,甚至都在泥泞里。

    李卫民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冷冽的空气灌进来,让他昏沉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了那天在香港殡仪馆,陈山给那位叫“鬼叔”的老人鞠躬的场景。一个在1942年的水牢里被拔光了指甲、却还要骗鬼子去乱坟岗挖死人骨头的账房先生。

    如果不是这次任务,谁会知道那个整天打算盘的小老头,曾经背负着那么沉重的秘密活了一辈子?

    “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李卫民喃喃自语。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不仅仅是这次航母归来,也不仅仅是鬼叔。

    作为部队的一名老干事,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在戈壁滩上,那个戴着厚底眼镜、因为核辐射而大把掉头发的老专家。为了搞出原子弹,那人隐姓埋名十七年,连给老母亲写信都不能提自己在哪里。直到那朵蘑菇云升起,他才敢在一个深夜,对着北京的方向痛哭失声。

    他想起了更久远的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十里洋场。那些穿着旗袍、西装,游走在刀尖上的地下党人。他们每天都在演戏,对家人演,对爱人演,把所有的恐惧和信仰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哪怕是死了,也只能顶着“汉奸”、“叛徒”或者“流氓”的骂名,连一块干净的墓碑都没有。

    李卫民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之所以历经五千年而不倒,不是因为有多少帝王将相,而是因为有无数个像陈山、像鬼叔、像戈壁滩上的无名者一样的人。

    他们不需要名字。

    因为这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的名字。

    李卫民重新坐回书桌前。此时此刻,一种强烈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像是一团火,要把他的喉咙烧穿。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春蚕在咀嚼桑叶,又像是战靴踏过雪原。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

    李卫民写下了第一句。

    是啊,我是谁?我是那个穿着便衣、在香港街头被误认为是古惑仔的情报员?还是那个穿着破棉袄、在西北基地吃沙子的技术员?

    没人知道。

    “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这次带回来的“瓦良格”号,未来会变成巨舰,会劈波斩浪。那时候,甲板上的水兵会接受检阅,舰载机飞行员会成为英雄。而我们这些把它弄回来的人,早就散落在人海里了。

    “在征服宇宙的大军里,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

    “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

    李卫民写的很快,字迹有些潦草,甚至带着几分狂草的意味。

    他写的不是歌词,是誓言。

    是从1921年那条红船开始,一代代隐秘战线的人,对着这片土地许下的血誓。

    “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

    李卫民写到这句时,手抖了一下。

    真的不渴望吗?

    也是渴望的吧。渴望有一天能挺起胸膛告诉全世界,那件事是我干的!那架飞机是我修的!那颗卫星是我送上去的!

    但是——

    为了这个国家能安稳地睡觉,为了让孩子们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为了让陈山口中的“盛世”不仅仅是个梦。

    这份渴望,必须被压在心底最深处,压成一块铁,压成一块钢。

    “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江河。”

    “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

    “祖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

    在这个喧嚣的年代,在这个人人都在追逐名利、都在比较谁赚得更多、谁穿得更时髦的时代,总要有那么一群人,去做那个沉默的压舱石。

    他们是地下的火,是天上的星,是长城的砖,是黄河的泥。

    李卫民写得很快,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这首歌,不是写给陈山的,也不是写给某个具体的将军或科学家的。

    它是写给那个在大雪天被冻死在路边的志愿军战士的。

    它是写给那个为了保护图纸被特务暗杀在街头的工程师的。

    它是写给那个在九龙城寨里混了一辈子黑道,最后却要把军功章带进棺材的颠狗的。

    它是写给千千万万个,在祖国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在祖国强大时悄然隐退的无名之辈的。

    不需要你歌颂我。

    不渴望你报答我。

    我把青春融进祖国的江河。

    笔尖停顿。

    李卫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五千年的风霜全部吸入肺腑,然后化作最后两行力透纸背的文字。

    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

    祖国不会忘记。

    是的,祖国不会忘记。

    哪怕档案被封存五十年、一百年。

    哪怕世人只记得富豪榜上的数字,只记得明星的绯闻,只记得茶叶蛋的价格。

    但脚下的这片土地记得。

    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工厂记得,那一片片在风中翻滚的麦浪记得,那即将巡航在万里海疆上的钢铁巨舰记得。

    李卫民放下了笔。

    他看着窗外。雪停了。

    东方既白,一轮红日正艰难地穿透云层,将第一缕金光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洒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上,也洒在这份刚刚写好的歌词上。

    那金光并不刺眼,却温暖得让人想哭。

    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这世上哪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国运,不过是一群不愿意透漏姓名的人,用骨血铺就的通天大道。

    李卫民小心翼翼地折好这张纸,放进了自己贴身的胸口口袋里。

    那里,离心脏最近。

    他推开门,走进了清晨的寒风中。

    大院里,早起的警卫战士正在扫雪,“沙沙”的声音清晰而有节奏。远处,升旗仪式的军乐声隐隐传来。

    李卫民挺直了脊梁,大步向着那面正在升起的五星红旗走去。

    他的身影很单薄,混入那灰白色的背景中,几乎看不真切。

    就像那些人一样。

    他在山河中,山河便是他。

    在那看不见的角落里,依然有人在负重前行。

    依然有人,把脊梁化作了路基,让这列名为“中国”的高速列车,呼啸着驶向未来。

    山河无恙,便是我心安处。

    感谢爱吃松花鱼的明王妃提供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