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压在盛安城上空。风自北而来,掠过荒庙残垣,卷起断瓦枯草,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又悄然落下。那座废弃的庙宇内,烛火微明,映出墙上斑驳的神像轮廓??早已褪色的齐天大圣画像斜挂在正中,金箍棒断裂,火眼金睛也被蛛网遮蔽。
年轻男子跪坐在蒲团前,双手合十,低声诵念:“天地为证,吾等不负初心。”
话音落时,门外传来三声轻叩,节奏如旧。
他起身开门,来人披着黑斗篷,面容隐于阴影之下,只露出一截苍白下颌。
“你做得很好。”那人声音低哑,“太子已下令追查‘戏班余党’,名单上的七人明日就会被捕入诏狱。”
青年冷笑:“他们本就是弃子。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可你也暴露了。”斗篷人缓缓抬头,目光锐利如刀,“魏乐认出了你的步法??你在西北军演时留下的习惯,转身总比常人快半拍。”
青年不语,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放在供桌上。铜钱正面刻着一个“渊”字,背面则是北斗七星图样。
“那就让他查。”青年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查得越深,越会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子自己豢养的秘密死士。那一场刺杀,本就是他自导自演,只为清除异己、逼宫夺权。”
斗篷人沉默片刻,忽而轻笑:“你倒比魏翊渊还狠。”
“我不是他。”青年摇头,“他是皇子,背负血脉与道义;而我……不过是执刀之人。刀无心,故无所惧。”
***
与此同时,宋氏别院深处,灯影摇曳。
魏翊渊独坐书房,手中握着那封无名信,指腹反复摩挲着纸面纹理。窗外秋寒刺骨,屋内炭火却烧得极旺,仿佛要将整个冬天都焚尽。
心月推门而入,肩头落了几片霜花。她未脱外衣,径直走到案前,将一份密报轻轻放下:“聂影胜今晨已秘密调换户部账册副本,原档藏于皇陵地宫第三室,唯有先帝亲笔玉符方可开启。”
魏翊渊抬眼:“太子可有动作?”
“有。”心月坐下,语气凝重,“他以‘清查叛党’为由,强征京城五品以上官员家眷入宫‘避难’,实则为人质。连华政的母亲都被接入东宫偏殿,名义上是奉养,实为软禁。”
“他在逼我们出手。”魏翊渊冷笑,“他知道屯田新政动摇了他的根基,更知道我和聂影胜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北凉旧系与江南士族联盟。所以他要用最狠的方式??让我们要么沉默失势,要么反抗成贼。”
心月盯着他:“那你打算如何?”
魏翊渊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皇宫飞檐上的铜铃。夜风拂过,铃声幽幽,如同亡魂低语。
“你说,父皇真的不知这场刺杀是假的吗?”
心月一怔。
“他知。”魏翊渊缓缓道,“他早知。可他不能说。因为他若揭穿,便是承认太子已有弑君之心;可若不揭,便只能任其坐大。所以他选择装聋作哑,借我之手,借聂影胜之力,借百姓之望,慢慢削他的羽翼。”
“所以你是父皇的刀?”
“不。”魏翊渊回头,眸光如雪,“我是他自己都不敢拔出来的那把剑。”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喜善匆匆进来,脸色发白:“大人,出事了??魏乐带兵包围了聂府,声称搜查‘逆党同谋’,现已抓走两名幕僚,连厨房老仆都没放过!”
心月猛地站起:“这是冲着户部升职令来的!他要斩断聂影胜的臂膀!”
魏翊渊却依旧静立不动,仿佛早已预料。
“让他们抓。”他淡淡道,“抓得越多,民心越愤。百姓的眼睛,比朝廷的邸报清楚。”
喜善急道:“可若是牵连到您……”
“那就牵连。”魏翊渊转身,目光凛然,“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
三日后,京城风云突变。
街头巷尾流传一则消息:太子私通西域商贾,暗售军械换取黄金万两,用于豢养私兵三千,藏于城西废窑之中。更有画师绘出“太子夜会番邦首领”图卷,张贴于市集闹区,引得万人围观。
而发布此消息者,正是《盛安日报》??一份原本籍籍无名的小报,如今却因连续刊载“新政受益录”与“官吏贪腐榜”而声名鹊起。主编署名为“霜鸣”,无人知其真身。
太子震怒,下令查封报社,抓捕主笔。可当御林军破门而入时,只见满屋空荡,唯有一张红纸高悬梁上,上书八字:
**“民怨如火,岂能掩之?”**
同一日,户部衙门前聚集数百农夫,皆手持黄土包、新粮穗,跪地请愿:“求见宋府君!我等愿以全家性命担保,聂大人乃清官良臣,绝非逆党!”
更有老妪哭嚎于阶前:“我家小儿饿死前还在念叨‘宋府开田,活命恩人’,如今你们要抓恩人,不如先踩过我的尸首!”
百姓情绪激沸,差些酿成骚乱。幸得魏翊渊及时现身,劝散人群,并亲自写下保书,承诺“若聂影胜有罪,我愿同判”。
这一幕被街头说书人编成段子,一夜之间传遍六街三市。茶楼酒肆,人人议论:“七皇子仁义,不弃忠臣。”“太子狠毒,容不得贤。”
朝堂之上,气氛紧绷如弓弦。
早朝时,太子当众质问魏翊渊:“你既自称护国护民,为何纵容妖言惑众?那《盛安日报》所言皆无实据,分明是蓄意煽动!”
魏翊渊立于群臣之末,却声如洪钟:“殿下所忧,非事实真假,而在舆论失控。可您想过没有?为何百姓宁信小报,不信圣旨?”
满殿寂静。
皇帝端坐龙椅,闭目不语。
魏翊渊继续道:“因为圣旨只说‘天下太平’,而小报说的是‘我家孩子终于吃饱饭’。前者是话,后者是命。您堵得住一张嘴,堵得住千万双眼睛吗?”
太子脸色铁青:“你这是在指责朝廷欺瞒?”
“不敢。”魏翊渊躬身,“我只是提醒殿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他们为聂影胜跪,明日就可能为你不起。”
退朝后,皇帝召魏翊渊单独入殿。
殿门关闭,烛火昏黄。父子相对而立,久久无言。
终于,皇帝开口:“你可知,朕为何一直容忍太子?”
魏翊渊低头:“儿臣不知。”
“因为你母后临终前说过一句话。”皇帝声音沙哑,“她说:‘哪怕他不成器,也是你亲生的儿子。’”
魏翊渊心头一震。
那是他第一次听父亲提起母亲。那个在他出生不久便病逝的女人,连画像都未曾留下一幅。
皇帝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棵老梅树??枝干虬结,尚未开花,却已透出倔强生机。
“朕不是偏心他。”皇帝低声道,“朕是在等一个人,能用比暴力更聪明的方式,把江山从他手里夺回来。而不是再上演一次兄弟相残、血染宫墙的旧戏。”
魏翊渊跪下:“儿臣明白。”
“你不必明白。”皇帝回头看他,“你只需记住??无论你做什么,只要是为了这个国家,朕……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一刻,魏翊渊感到胸口某处裂开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久违的暖流,缓缓涌出。
***
数日后,北境急报传来:匈奴单于遣使求和,愿归还二十年前掳走的边境九村百姓,并开放互市三条通道。条件只有一个??与“屯田新政”的推行者直接谈判。
满朝哗然。
谁都知道,匈奴向来视中原为鱼肉,何曾主动低头?
唯有魏翊渊心中雪亮:这是聂影胜早年埋下的棋子。当年他任边关转运使时,曾冒死救下匈奴可敦(皇后)的幼弟,后者如今已是军中重将。这份恩情,终于在此刻兑现。
皇帝当廷宣布:“命户部侍郎聂影胜为特使,全权处理北疆议和事宜。”
太子欲阻,却被皇帝一句“事关国本,无需多议”堵回口中。
临行前夜,聂影胜来到魏翊渊府上辞别。两人对坐饮酒,不谈政事,只聊少年旧梦。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聂影胜笑道,“在北凉马场,你骑着一匹瘸腿黑马,非要挑战将军的赤焰驹。”
魏翊渊也笑了:“结果摔进泥坑,你还帮我骗过了教头。”
“那时候我就知道。”聂影胜仰头饮尽杯中酒,“你看着懒散,骨子里却最不肯低头。”
他放下酒杯,正色道:“这一去,不知能否归来。匈奴人心险恶,未必守信。但若能换来十年和平,让新政彻底扎根,死也值得。”
魏翊渊凝视着他:“所以你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换时间?”
“不是我。”聂影胜摇头,“是我们。你留在朝中搅局,我在外建立功勋,内外呼应,才能真正动摇太子根基。”
“可若你死了呢?”
“那就让百姓记住我的名字。”聂影胜站起身,披上黑袍,“让史书写下一笔:有个叫聂影胜的人,曾为苍生拼命。”
次日清晨,使团出发。城门外,数千民众自发相送,有人献花,有人递水,更有孩童高喊:“聂大人早点回来!”
魏翊渊站在城楼之上,目送车队远去,直至消失在黄沙尽头。
心月走到他身旁,轻声道:“你觉得他能活着回来吗?”
魏翊渊沉默良久,才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有些人注定不会死在敌人刀下??因为他们太重要了,命运舍不得让他们轻易落幕。”
***
半月后,边关再传捷报:和约签订,九村百姓尽数归还,互市开通,边境商旅络绎不绝。更令人震惊的是,匈奴单于亲笔写下盟书,末尾附言:
**“闻中原有贤臣推行新政,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此乃仁政,吾虽蛮夷,亦愿共护。”**
举国振奋。
皇帝龙颜大悦,赐聂影胜“镇国公”爵位,虽为虚衔,却破格允许其佩剑上朝。
太子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民意所向,连皇帝也无法逆势而行。
而就在庆功宴当晚,魏翊渊收到一封密信,来自边关前线。
展开一看,仅有一句:
**“紧箍咒已松,大圣可腾云。”**
他握信伫立窗前,仰望星空。银河浩瀚,星光如雨。
忽然间,他明白了那日庙中青年所说的话??
**“我不是他。他是皇子,背负血脉与道义;而我……不过是执刀之人。”**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是无数无名者,在黑暗中前行,用沉默、背叛、牺牲,为这个时代凿出一道光缝。
他轻轻将信投入烛火,看它化作灰烬飘散。
然后转身,走向书案,提笔写下四个大字:
**《寒霜千年》**
他知道,这本书不会现在出版。
但它会存在,像种子一样埋进土里,等到春雷响起的那一天,破土而出。
窗外,第一缕晨光照进庭院。
枯枝上,竟有一点嫩绿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