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郎。”</br>这一声称呼。</br>带着颤音，却又像是在宣示着某种既定的事实。</br>赵锋的目光，从楚惜水那张混杂着屈辱、顺从与一丝不易察觉希冀的脸上扫过。</br>最终落在了地上跪着的那群女人身上。</br>楚夫人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两个表妹则把头埋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喘。</br>对他而言，这几个女人是死是活，是喜是悲，都无足轻重。</br>她们的存在，只是攻破这座城池后，一件微不足道的附属品。</br>“起来吧。”</br>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br>楚惜水如蒙大赦，轻轻扶起自己的母亲。</br>那几个女眷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却依然低着头，不敢与赵锋对视。</br>唯有那个被楚惜水打过的表妹楚云柔，在站起身后。</br>悄悄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赵锋一眼。</br>那一眼，怯生生的，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br>她甚至不着痕迹地挺了挺胸，试图将自己那尚算有料的曲线，展露得更明显一些。</br>然而，赵锋的视线根本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瞬。</br>他只是看着楚惜水，语气依旧是那副命令的口吻：“带她们出去，在院子里的偏房住下，没事不要来主屋。”</br>说完，他便径直走到屋内的桌案旁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凉茶，仿佛这屋里再没有旁人。</br>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人难堪。</br>楚云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心酝酿出的那点风情，全喂了狗。</br>她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却不敢发作。</br>只能跟着楚夫人等人，灰溜溜地退了出去。</br>屋内，很快只剩下赵锋和楚惜水两人。</br>气氛，一时间有些沉寂。</br>“当啷。”</br>赵锋将喝干的茶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br>他抬起眼，看向依旧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的楚惜水，忽然开口。</br>“你的家人，好像不太行。”</br>一句话，直接得像一把刀子，戳破了那层虚伪的体面。</br>楚惜水的身体猛地一颤，俏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br>她如何能不明白赵锋的意思。</br>在建阳城未破之前，她的这些亲戚，仗着父亲是县丞，在这城里何等作威作福。</br>尤其是表妹楚云柔，更是眼高于顶，平日里连她这个县丞嫡女都不怎么放在眼里。</br>如今一朝势易，那副媚上欺下的嘴脸，便又立刻显露了出来。</br>刚才楚云柔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她看得一清二楚。</br>“赵郎……”</br>楚惜水深吸一口气，对着赵锋深深一福，声音里带着决然，“是奴家管教不严，给您添麻烦了。您放心，奴家……奴家今后一定会看好她们，绝不让她们再来污了您的眼！”</br>赵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br>他站起身，走到楚惜水面前。</br>“等会收拾一下，准备回赵家村。”</br>“回……赵家村？”</br>楚惜水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br>赵家村是什么地方？</br>赵锋看着她那副茫然的样子，难得地解释了一句：“赵家村，是我的家。这场仗，不知要打多少年，你一个女人，不可能跟着军队到处跑。”</br>轰！</br>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楚惜水的脑海中炸响。</br>她整个人都懵了。</br>惊喜！</br>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所有的恐惧、屈辱和不安！</br>楚惜水怕的是什么？</br>怕的就是这个男人只是一时兴起，将她当作战利品。</br>玩弄几天便会腻了，然后像丢一件垃圾一样将她抛弃，或者转手赏给别的粗鄙武夫。</br>可现在，他竟然要送自己回他的老家！</br>这……这是什么意思？</br>这意味着，他没有将自己当成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br>这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是他的人！</br>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包裹了她。</br>这几日来所有的担惊受怕，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br>“你且等等。”</br>赵锋没有理会她的失态，径直走回桌案前，“我写一封家书，你带回去。”</br>写……家书？</br>楚惜水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抬起泪眼。</br>只见赵锋已经坐定，铺开了桌上的纸张，拿起了笔架上的毛笔。</br>那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生涩。</br>楚惜水心头一跳，一个念头闪过。</br>她也顾不上擦眼泪，连忙快步上前，拿起一旁的砚台，开始为他研墨。</br>这是大家闺秀从小就要学习的功课，早已成了本能。</br>只是她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br>这个男人……与钱冲那等粗人无异的兵痞。</br>这个浑身浴血、杀人如麻的莽夫……</br>他竟然识字？</br>还会写字？</br>赵锋没有在意她的惊讶，提笔蘸墨，思绪已飞回了那个黄土夯墙的赵家村小院。</br>笔尖落下，一行行字迹，便在纸上流淌开来。</br>“卿舒、芷怡、清月、姹紫，四位贤妻亲启：”</br>“见字如面。我于军中一切安好，勿念。此番随军攻克建阳，幸得天眷，侥幸立下头功，已晋为百夫长，统兵百人……”</br>他简单地报了平安，说了自己的晋升。</br>却对那先登破城的九死一生，提都未提。</br>“……卿舒有孕在身，当好生休养，凡事不可操劳。家中事务，可多与芷怡、清月商议。另，此番破城，陈公赏赐一女，名唤楚惜水，乃建阳县丞之女。其人温良，我已纳之，今遣其归家，望诸位待之如姐妹，好生相处……”</br>旁边的楚惜水。</br>一边小心地研着墨，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看着信上的内容。</br>当看到“已纳之”“遣其归家”“待之如姐妹”这些字眼时。</br>她的心跳得更快了，脸颊滚烫，一股难以言喻的羞喜涌上心头。</br>可很快。</br>她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另一件事所吸引。</br>是字！</br>赵锋笔下的字！</br>那哪里是寻常的字迹！</br>只见那一个个字。</br>铁画银钩，风骨峭峻，笔锋锐利，瘦劲清秀！</br>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杀伐果断的凌厉之气，偏又组合成一种极为清雅飘逸的美感。</br>楚惜水彻底看呆了。</br>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饱读诗书，见过的名家字画不知凡几。</br>父亲的书法在当地也小有名气，可与眼前这字一比，简直就是涂鸦！</br>这……这怎么可能？</br>这种神仙风骨般的字体，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br>她忍不住了，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崇敬和颤抖。</br>“赵郎……这……这是何种字体？奴家……从未见过……”</br>赵锋笔尖一顿，头也不抬，随口道：“自己瞎写的，就叫赵体吧。”</br>瞎写的？</br>赵体？</br>楚惜水差点把手里的墨锭捏碎。</br>若是瞎写都能写出这等风骨，那天下间的书法家，都可以投笔自尽了！</br>赵锋当然不是瞎写。</br>这是瘦金体，是他前世作为历史系博士，闲暇时最爱临摹的字体。</br>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一个农家少年，自然不敢暴露自己识文断字。</br>还是后来陈卿舒和叶芷怡到了家中，他才借口跟着两位大家闺秀学习。</br>结果，他这“一学就会”的本事，让陈卿舒和叶芷怡惊为天人。</br>连连感叹他若生在太平盛世，必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br>一封家书写完，赵锋看着信末的空白处。</br>略一沉吟，笔锋一转，又添了两句。</br>“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br>“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br>写罢，掷笔。</br>全篇，一气呵成。</br>而一旁的楚惜水，在看到最后那两句诗时。</br>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br>她呆呆地看着那十个字，只觉得一股苍凉、厚重而真挚的情感扑面而来，狠狠地撞在了她的心上。</br>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br>好诗！</br>不，这已经不能用好来形容了！</br>这是足以流传千古的绝句！</br>她看着眼前的男人。</br>这一刻，在她眼中，他不再是粗鄙的武夫，不再是凶悍的兵痞。</br>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