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天光微明。
皇城内外的喧嚣尚未平息,紫宸殿前千军列阵,弓弩未收,火铳仍对准那道孤影。然而圣旨已下,三司会审之令如惊雷炸响朝堂,崔元衡立于高台之上,面色铁青,双拳紧握,指节泛白,仿佛要将手中玉笏捏碎。
“裕王……你竟敢私藏遗诏?!”他嘶声质问,声音颤抖中透出难以置信的震怒,“先帝驾崩前半月,神志已然不清,何来亲笔遗命?此等矫诏之举,莫非是要谋逆篡位?!”
裕王李承?不慌不忙,自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展开于众臣眼前:“此乃父皇临终前三日口述,由内廷掌印太监、御前侍读共同见证,加盖‘奉天御玺’与‘乾清宫印’,封存于密匣之中,交予本王代为保管。若无忠良之后持虎符合珏现身,不得开启。如今陆氏血脉重归,证据确凿,天意昭彰,岂容尔等以权掩之?”
群臣哗然,纷纷低头交头接耳。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三人面面相觑,终是上前一步,齐声道:“臣等遵旨,即刻组建会审衙门,彻查云州旧案!”
崔元衡嘴角抽搐,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陆十二??那个跪在金水桥畔、斗笠落地、满身泥泞却脊梁挺直的年轻人。他忽然笑了,笑声低沉而阴冷,如同夜枭啼鸣。
“好啊……真是好一出大戏。”他缓缓道,“陆家小儿,你今日看似得势,实则已入死局。你以为一道圣旨就能洗清罪名?你以为百姓几句童谣便可动摇国本?告诉你,这朝堂不是市井,真相也不是刀剑能劈出来的!”
陆十二缓缓起身,抹去脸上雨水与尘土,目光平静如深潭。
“我不靠刀剑争天下。”他说,“我只求一个字:公。”
“公?”崔元衡冷笑,“那你可知道,为了这个‘公’字,你要付出多少代价?”
话音未落,远处忽有快马疾驰而来,马蹄踏破残雨,直冲殿前。一名禁军校尉翻身下马,扑跪于地,声音急促:“报??东城门外发现七具尸首!皆为刑狱司暗探,颈断喉裂,身上留有血书八字:‘还债之时,分文不差’!”
人群骚动。
紧接着,又有一骑飞至:“南坊盐税库地下密室被破,搜出账册三十七本,记录十年来崔党贪墨江南赋税、私贩军粮、勾结北狄通商详情!现已被百姓围堵,哄抢一空!”
再一骑奔来:“西街王御史宅中挖出地窖,藏匿百余名失踪女子,多为贫户闺女,遭奸淫囚禁长达数年!现已移交府衙,民情激愤,万人请愿诛杀此獠!”
一条条消息如利刃接连刺入崔元衡心口,他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三位藩王世子互视一眼,神色渐显动摇。他们虽依附崔氏多年,但皆知此事一旦坐实,自己也将难逃株连。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响起:
“老夫请奏陛下??”
太傅颜正南拄杖而出,白发如雪,袍服染湿,步履蹒跚却坚定无比。他走到丹墀之下,面向皇宫深处,颤声道:“十年前黑风谷三万将士殉国,却被污为叛逆,妻儿流放,族人贬为贱籍。今有铁证表明,所谓‘通敌金印’系伪造调包,周明远弹劾文书被截,陆怀远将军临死前曾写下血书托人带出,却被刑狱司焚毁……此等弥天大谎,欺君罔上,祸乱纲常,若不严惩,国将不国!”
他猛然转身,直指崔元衡:“丞相崔元衡,结党营私,构陷忠良,盗用贡品,私通外夷,草菅人命,罪在十恶!请陛下立下旨意,将其革职拿问,押赴刑部受审!”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亦附议!”
数十名文官接连出列,跪地叩首。其中不乏昔日沉默之人,此刻却昂首挺胸,眼中燃着久违的光。
崔元衡终于色变。
他知道,这场风雨,已非人力可阻。
但他更清楚??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手中尚有一丝权力,便绝不会让陆十二全身而退。
***
当夜,崔府地牢。
烛火幽微,映照出墙上斑驳血迹。两名黑衣人跪伏于地,头戴青铜面具,身披玄纹长袍,正是刑狱司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剥皮匠”。
“主上。”其中一人低声禀报,“赤焰计划已备妥。三百死士潜伏宫墙暗道,火油浸透梁柱,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引燃乾清宫、紫宸殿、太和殿三大主殿。届时混乱之中,可将弑君之罪嫁于陆十二,再以‘清君侧’名义调动禁军,血洗异己。”
另一人补充:“裕王身边已有我方细作,明日早朝,便可投毒。只要他一死,群龙无首,圣旨无效,三司会审自然瓦解。”
崔元衡坐在石椅上,指尖轻敲扶手,眸光冰冷如霜。
“很好。”他缓缓道,“但不必急于动手。”
“为何?”
“因为……我要让他们尝到胜利的滋味。”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笑意,“我要让陆十二以为,他赢了。我要让他跪在父亲墓前痛哭流涕,我要让百姓为他欢呼雀跃,我要让整个京城都相信,忠良终于得雪……然后??”
他猛地攥紧拳头,声音压得极低:
“一把火烧尽所有希望,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拼死守护的一切化为灰烬。我要他活着,比死更痛苦。”
两名剥皮匠低头称是,悄然退去。
崔元衡独自坐在黑暗中,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正是当年陆十二卖煎饼时所用的那一枚“太平通宝”,背面刻着小小的“陆”字。这是他在薛广烈死后搜得的遗物,一直珍藏至今。
“你知道吗,十二郎?”他摩挲着铜钱,喃喃自语,“我曾派人查过你这十年的生活。每天清晨推车出门,喊着‘热煎饼嘞’,笑嘻嘻地递给孩童半块不要钱;夜里却偷偷磨刀,擦拭箭矢,梦见血雨腥风……你装疯卖傻,忍辱负重,只为等这一天。”
“可惜啊……”
他冷笑一声,将铜钱投入油灯之中。
火焰腾起,瞬间吞噬了那枚承载记忆的旧币。
“你终究只是个卖煎饼的。”
***
三日后,会审开庭。
大理寺正堂,三司齐聚,文武百官列席旁听。百姓不得入内,但在衙门外聚集数千人,手持蜡烛,静默守候。街头童谣再度更新:
> “三司开堂审冤情,
> 忠魂含笑看公明。
> 十年泪,一朝倾,
> 煎饼郎,登殿庭。”
陆十二身穿素袍,未佩刀剑,缓步入堂。身后跟着十七、柳娘、周大人三位关键证人。周明远虽神志未复,但在姑母派来的大夫精心调理下,已能断续言语,且亲手写下供词,指认崔元衡如何逼迫其伪造陆怀远“谋反书信”。
审讯开始。
第一桩:北狄金印案。
户部尚书亲自呈上贡品清单原件,编号一一核对,证实缺失之印确系去年冬贡之物,且该印拓片与崔府密室搜出的“伪证”完全一致。更有力证据来自北狄使臣副使,经秘密传唤入京作证,直言:“我国进贡金印皆有暗记,此枚无记,非我国所出。”
第二桩:黑风谷之战真相。
《边军实录》竹简经专家辨认,确为已故云州节度使陆怀远亲笔,内容详述当年战况:敌军突袭,援兵未至,朝廷连发七道催战诏书,逼其主动出击;最终陷入埋伏,全军覆没。最关键一段写道:“吾儿十二尚幼,若他长大,望有人告知真相??非我不忠,实乃君命难违,奸佞当道。”
第三桩:周明远被害案。
原刑狱司狱卒一人出首,供述当年奉命将周大人“假死脱身”,实则用药迷晕后囚禁地牢,每日酷刑逼供,直至精神崩溃。另有多名家属联名控诉亲人失踪与此案相关,线索直指崔党骨干。
证据如山,环环相扣。
崔元衡始终端坐席位,面无表情,直至最后才冷冷开口:
“诸位大人,你们真的以为,这些就是全部真相?”
他站起身,环视全场,忽然朗声大笑:
“好!很好!你们要真相?那我就给你们一个真正的真相!”
他伸手一挥,两名幕僚抬上一口木箱,打开后竟是厚厚一叠书信、账册、画像、名录。
“这是什么?”刑部尚书皱眉。
“这是我这十年来收集的,每一位在座大臣的把柄!”崔元衡厉声道,“张大人贪墨军饷三十万两,李大人强占民田八百亩,王御史私养死士行刺政敌……还有你,裕王殿下!”他猛然指向李承?,“你三年前曾密会北狄密使,欲借外兵夺嫡,事败后杀人灭口,尸体沉江!”
全场哗然!
许多官员脸色剧变,有人当场瘫软。
崔元衡傲然立于堂中,如同执掌生死的阎罗:“你们以为自己是来审判我的?错了!今日不是我在受审,而是你们每一个人都站在被告席上!只要我一句话,明天整个朝廷就要换血!别说陆家冤案,就连你们的脑袋,也保不住!”
空气凝固。
就连陆十二也不禁瞳孔收缩。
他知道,这才是崔元衡真正的底牌??不是权势,不是军队,而是这张覆盖整个官僚体系的腐败网络。他早已将所有人拖入泥潭,谁若动他,便是自取灭亡。
就在众人动摇之际,一道身影缓缓走出。
是太傅颜正南。
他拄杖前行,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到了堂心,他忽然双膝跪地,重重叩首。
“老臣……有罪。”
众人震惊。
“二十年前,老臣收受崔相白银五千两,为其子谋得翰林编修之职。此后屡次包庇其党羽,对贪腐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臣不敢奢求宽恕,只求今日能以余生赎罪。”
他又叩首一次。
“请斩老臣,以儆效尤。”
全场寂静。
紧接着,刑部尚书也站了出来,声音沙哑:“臣……也曾接受崔党馈赠黄金百两,未依法查处其弟侵占盐引之罪。臣愿辞官归乡,任凭处置。”
都察院左都御史抹去泪水:“臣家中藏有崔相所赠古画十幅,价值连城……臣即刻上缴,并自请入狱。”
一人带头,百人响应。
数十名官员相继离席,跪地认罪。他们中有清廉半生却晚节不保者,有被迫同流合污者,也有原本贪婪之徒。但他们此刻的选择惊人一致??
**宁可自污,也要护住这场审判的公正。**
陆十二望着这一幕,眼眶发热。
他忽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宁愿自刎也不肯叛逃??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总有人不愿彻底沉沦,总有人愿意在黑暗尽头点燃一丝微光。
他走上前,扶起颜正南,声音坚定:
“您不是罪人。您是第一个敢说真话的人。”
然后,他转身面对崔元衡,一字一句道:
“你可以用利益捆住他们的手脚,可以用恐惧压制他们的声音,甚至可以用谎言扭曲历史……但你永远无法让所有人都忘记什么是羞耻。”
“今天他们跪下认错,不是因为你强大,而是因为他们心中还有良知。”
“而这,正是你最怕的东西。”
崔元衡怔住了。
他看着那些曾经唯他马首是瞻的官员,如今一个个挺直腰杆,哪怕承认罪行,也不再畏惧他的威胁。
他终于意识到??
**他输了。**
不是输在证据,不是输在权谋,而是输在人心。
***
七日后,判决下达。
皇帝下诏:
> 崔元衡,结党营私,构陷忠良,盗用国器,私通外夷,罪无可赦,削爵抄家,押赴市曹斩首示众,三族流放边疆。
>
> 追封陆怀远为忠武侯,谥号“烈靖”,建祠祭祀,子孙袭爵。
>
> 陆十二授云州都督府副使,加龙虎卫将军衔,赐穿蟒袍,佩剑上殿。
>
> 周明远恢复原职,晋一级,养老归田。
>
> 凡参与构陷云州案之官员,无论在职与否,一律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
> 开放言路,准许百姓上书鸣冤,设“清冤司”专理积案。
诏书宣读当日,京城万人空巷。
百姓涌向忠烈碑,在“冤魂未散,债主登门”八字旁,自发刻下新的铭文:
**“陆家有子,不负山河。”**
而在城外青山之上,一座新坟静静矗立。
碑前摆着一摞热腾腾的煎饼,旁边是一碗清水,一枚铜钱。
陆十二跪在坟前,一身素服,肩披短氅,手中握着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爹,娘。”他低声说,“儿子把债讨回来了。”
“朝廷给爹平反了,百姓都知道你们是英雄了。”
“我当官了,不是为了享福,是为了守住你们用命换来的东西。”
“我会好好活着,也会记住那些帮我活着的人。”
风吹过松林,沙沙作响,仿佛回应。
他将信烧在坟前,灰烬随风而起,飘向远方。
忽然,十七快步走来,神色凝重:“十二郎,太湖那边传来急讯。”
“姑母病重,撑不过这个月了。”
陆十二闭上眼,久久未语。
片刻后,他站起身,拍去膝上尘土,声音平静:“备马,我们回芦花坞。”
十七犹豫:“可朝廷刚给你授职,你若离去,恐被人攻讦‘不忠’。”
陆十二冷笑:“我这一生,只为两个人活过??一个是爹娘,一个是我自己。”
“现在,轮到她了。”
***
一个月后,江南太湖。
秋水共长天一色,芦花如雪漫天飞舞。
老妪躺在茅屋竹床上,呼吸微弱。她睁开眼,看见陆十二站在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娘……对不起。”她喃喃道,“没能护住你爹娘……也没能早点告诉你真相……”
陆十二摇头:“您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笑了笑,目光渐渐涣散:“你爹说过……只要陆家还有一个人站着,云州的旗,就不能倒。”
“现在……轮到你了……”
话音落下,手垂下。
陆十二跪在床前,没有哭,只是默默为她合上双眼。
翌日清晨,葬礼举行。
数百名旧部、渔民、江湖义士自发前来送行。柳娘捧着骨灰坛,泪流满面。
陆十二站在湖边,点燃一艘小舟,将灵位放入其中,推入湖心。
火光升起,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
他知道,这场战争并未结束。
崔元衡虽死,但他的阴影仍在;朝廷虽改,但腐败的根系犹存;百姓虽醒,但蒙昧依旧容易被利用。
但他也明白??
**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三万忠魂,只要还有人愿为公道拔刀,云州的旗,就永远不会倒。**
他转身,望向北方。
那里,是边关的方向。
是父亲战斗过的地方。
也是,他即将奔赴的战场。
风起,芦花翻飞如雪。
陆十二翻身上马,穿云刀悬于腰间,斗笠遮面。
身后,十七率残锋营列队等候。
前方,是万里江山,烽烟未尽。
他轻夹马腹,策马而出,留下一句低语:
“走吧。”
“下一个十年,该我们说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