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暮色里变得沉闷。
天边最后一点灰白被墨蓝吞没,草原的夜,来得又急又冷。
队伍已经向西南跑了小半个下午。
老骑士癿庆几次催马到刘暤身边,欲言又止。
刘暤知道他想说什么——带着这群陌生人,速度慢,目标大,更麻烦的是,不知根底。
“殿下,再往前三十里,有个背风的小河谷,能歇脚。”癿庆最终只说了这个。
刘暤“嗯”了一声,没回头:“派人前出探路,留意有无尾巴。”
“是。”
又跑了一阵,前方丘陵渐密,地形不再是一马平川。
领路的斥候发回安全的信号。
队伍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干涸河床,沿着乱石滩又走了里许,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被风化岩壁半环抱的洼地,避风,还有一小洼浑浊但尚可饮用的积水。
“就在这儿。”刘暤勒马。
护卫们无需多言,立刻散开。
几人爬上岩壁制高点警戒,其余人熟练地卸鞍、饮马、清理地面,捡拾附近枯死的红柳和梭梭根茎。
很快,几处小小的、几乎不见明火的篝火在背风的石凹里点燃,用的是特制的耐燃炭块,烟少,光暗。
诃额伦一行人被安置在离刘暤的火堆稍远些的角落。
乳母苏布妣被小心扶下马,靠着岩壁坐下,脸色蜡黄,气息微弱。
诃额伦跪坐在旁,用分到的水囊小心地给她润唇,又撕下一截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蘸水擦拭她手臂上一道狰狞的刀伤。
火光跳跃,映着她低垂的侧脸,专注而凝重。
一个护卫拿了小包金疮药和干净布条过去,低声说了用法。
诃额伦抬头,用生硬的汉话道:“谢谢。”
声音很轻。
刘暤坐在自己的火堆旁,解下佩刀横放膝上,默默啃着肉干。
癿庆凑过来,压低声音:“殿下,问过了,那老妇人伤得不轻,失血多,能不能挺过今晚难说。其他人都是皮外伤,吓着了。那姑娘……嘴挺紧,只说是逃婚,别的问不出。”
“嗯。”刘暤撕下一块肉干,慢慢嚼着。
目光越过跳跃的火苗,落在对面那个湖蓝色的身影上。
她正认真地给乳母包扎,动作有些发颤,背却挺得笔直。
“明天一早,必须分道。”癿庆声音更低了,“咱们带着他们,走不快。蔑儿乞人丢了小队,绝不会罢休。一旦大股追兵上来……”
“我知道。”刘暤打断他,将最后一点肉干塞进嘴里,拍了拍手。
“去安排守夜,两班倒,警觉些。”
癿庆点头,起身去布置了。
夜色完全沉下来,草原的星空低垂,银河横亘,璀璨得近在咫尺,却透着无边的寂寥和寒意。
风穿过岩壁缝隙,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亡魂在哭诉。
乳母苏布妣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身体抽搐。
诃额伦慌忙扶住她,急唤:“苏布妣!苏布妣!”
老妇人勉强睁开眼,浑浊的眸子映着火光,死死抓住诃额伦的手,嘴唇哆嗦着,用极低的气音说着什么。
诃额伦把耳朵凑近,听着,眼圈迅速红了,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泪掉下来,只是用力点头。
刘暤站起身,走了过去。
诃额伦察觉动静,猛地抬头,眼中警惕一闪而过,随即被深深的悲戚覆盖。
她看着刘暤,又看看气息越发微弱的乳母,忽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松开乳母的手,探入自己怀中,摸索出一个用油布和细皮绳紧紧捆扎、仅有巴掌大的扁平小包。
那小包边缘染着暗沉的血色,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她将小包双手捧着,递向刘暤,声音干涩:“公子……救命之恩,诃额伦无以为报。这个……或许对公子有用。”
刘暤没接,只看着她。
诃额伦吸了口气,语速快了些,带着决绝:“这不是我的东西,是……是我阿布让我带出来的。他说,如果逃不掉,就毁了它,绝不能落在蔑儿乞人,或者……金狗手里。”
她说“金狗”两个字时,咬得格外重,眼中恨意刺骨。
刘暤眼神微凝。
他蹲下身,没接那小包,而是伸手探了探苏布妣的颈脉,又翻开她眼皮看了看,眉头微皱。
“失血太多,伤口怕也进了脏东西。”
他摇摇头,声音平淡,“我的人有药,但能不能熬过去,看她自己了。”
诃额伦的手还僵在半空,捧着那染血的小包。
火光下,她脸色白得透明,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刘暤终于伸出手,却不是接小包,而是虚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放下。
“先收着。等她……”他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苏布妣,“过了今晚再说。”
诃额伦的手微微一颤,缓缓收回,将小包重新紧紧按在心口。
她低头看着乳母,泪水终于无声滚落,砸在苏布妣干枯的手背上。
刘暤站起身,走回自己的火堆。
癿庆跟过来,眼神里带着疑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刘暤摆摆手,重新坐下,闭目养神。
可耳朵却听着那边的动静。
后半夜,风更冷了。
苏布妣的呼吸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彻底停了。
诃额伦跪坐在遗体旁,一动不动,肩膀微微耸动着,却没有哭出声,像寒风里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叶子。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时,她默默起身,和幸存的两名老仆,用短匕在岩壁旁松软的沙土地里,勉强挖了个浅坑。
没有仪式,没有哭声,只是将苏布妣用仅剩的一块还算完整的毡毯裹了,轻轻放进去,填上土,垒了几块石头。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水洼边,胡乱洗了把脸,将散乱的头发重新编成一根粗辫子。
然后,她转身,径直走到刘暤面前。
刘暤也刚起身,正在束紧袖口。
晨光熹微,映着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一夜之间,那双眼里的惊惶和悲戚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石头般的坚硬。
“公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晰,“我们要往西,去克鲁伦河上游,找我的舅舅,斡勒忽讷惕部的首领。如果……如果公子方便,能否再送我们一程?我知道这是奢求……”
她顿了顿,从怀里再次拿出那个染血的小包,双手递上,这次异常坚决。
“这个,作为酬劳。它或许能证明,蔑儿乞人为何非要赶尽杀绝,也能证明……金国人的手,伸得有多长。”
刘暤看着她。
晨风撩起她额前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执拗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昨日她宁死不从、叱骂蔑儿乞首领是“金狗脚边豺狼”的样子。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他问。
诃额伦摇头:“阿布没说。只说很重要,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也可能……关系到草原将来是谁说了算。”
她抬头,直视刘暤,“公子不是草原上的人。但公子杀了蔑儿乞的人,就是他们的敌人。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暂时不是敌人。”
这话说得有些绕,意思却明白。
她在赌,赌这支来历神秘、装备精良的队伍,对金国和其爪牙没有好感。
刘暤沉默了片刻。
东方天际,云层被染上一抹暗金,像他昨日追逐的那匹马的鬃毛。
他接过那个染血的小包,入手微沉,隔着油布捏了捏,里面东西的质感约摸是粗纸或是羊皮。
“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他将小包揣入怀中,没有立刻打开,“我会派人,送你们到克鲁伦河附近。之后,各自走路。”
诃额伦眼中骤然爆发出光彩,深深吸了口气,抚胸躬身:“长生天会铭记您的恩德,公子。斡勒忽讷惕氏,和弘吉剌部,会记得今天。”
刘暤没再说话,转身去整理马鞍。
癿庆凑过来,一脸不赞同,压低声音:“殿下!您这也太冒险了!那东西还不知道是什么,万一……”
“正因不知道是什么,才要看看。”
刘暤打断他:“上马。今天走快些,尽快甩开可能跟着的尾巴。”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