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卿手捧黄表,指凝朱墨,回首望了后方费心搬弄旗幡的道徒一眼。
怎道他等比自己还急?奇怪。
且将袖中宝光一撒,纸灵符光瓢泼,落地形显,尔化作甲士抱臂,飞尸空悬,诡吟虚戏,一道道气机隐谲的身影突兀显现,将这荒山四野方位各自占据。
眨眼间,甲子六十天光遥映星河,一尊又一尊的诡纸灵猖自光柱中缓缓出来。
【啪嗒】【啪嗒】
阴雨绵绵,尸霾骤起,行走在那朦胧雨点中却滴水不粘的日游大猖,足够令这场中任何一名道人胆寒。
猖鬼,这可是极不好养的兵马,其形残忍,猖狂暴虐,常为邪道妖魔活炼,弑主率接近七成!
当然,每一尊大猖都是独一无二的,战力亦是称得上一个顶尖。
“布甲子神禁、混元禁、阴阳禁......本宗要招一道魂。”
群猖方出得幽青光柱,黎卿便将袖中往生舆往后一抛,头也不回的嘱咐道。
他已经自那青?法王神魂中得到了葬神教二主六支柱的所有名讳、本相,虽未得其命贴八字,本源气机,但也有足用了。
腰间青皮黄葫芦盖口放开,六六灵烛纸卷,以为蜡,瞬间落于六角斗杓之位,再随着黎卿左手一道响指,三十六灵烛末端齐齐燃起半寸红芒。
立烛北望,窥命为丝。
这没于虚空无垠之中的缕缕红丝,正指向遥远的受术者。
而绵绵细雨之下,玲珑猖主自阴影中缓缓走出,那双纤纤细手轻轻一捧,便将王揽在怀中。
“老爷!知晓的。”
作为诸猖主君,她自然了解自家老爷的意思。
只是偏头与甲猖、游猖、飞猖眼神示意,那一尊尊身上还沾染着所屠戮厉鬼煞气的凶物便一步一步迫近诸道人。
“仙友,让一步否?”
无面猖君背对群修,腰间符图三章合做卷轴,不可思议之异像在那卷轴之上缓缓呈现,其一出言,所有道人皆是凛然转过头来。
除了两三位,几乎场中所有人都未发觉他的存在。
而无面抬袖,青紫鬼手一指,却是往那环山之侧随意划了个圈,将白蛇山诸道尽数圈禁了在外。
不待那几名道人异议,云雨鬼蜮便化作浓郁的乌云薄雾,将那二里方圆隐隐遮住,但对于这般隔距施术来说,是必要的保障。
诸多白蛇道人即便有那么几分不太愉悦,但也丝毫未敢有表露。
眼见着那尊背对着他们的斗篷身影缓缓消失在阴云之中,翎真传袖中白蛇蜿蜒缠上,自帽檐处探出脑袋,蛇信轻吐,分辨着其中气味。
“是那位......郎君么?”
白发老道人瞳孔微缩,抬袖止住了身后几人窥探的动作。
年轻人总有些攀比,好奇心,但此刻不是时候。
“那就静待临渊道友佳信了。”
既然天南观中诸道愿意花代价行法,他等自不会阻挡,老道挥袖一抛,掌心九道玄光立时纷飞,那灵滢宝光遇风而动,愈至高天,灵光渐盛,直至当空万丈之时,霎时化作九面宝光浩亮的阵旗。
百丈阵旗定立虚空十里,再为鬼蜮中的黎卿立下一层防护。
毕竟,升坛斗法,千里捉拿,历来是极为危险之事,决不容有外事干扰。
而那朦胧云雾之中,或为巍然、或是高大的身影忽隐忽现,只有一顿一顿的脚步声萦绕在诸多道徒耳边。
吕青漱心倒扣赤晶飞针,终是在那渗人的寒意下一点点挪动脚步,躲到了自家老师身后。
这没出息的模样,实让白院首恨铁不成钢。
外院练气圆满的道并不多,吕青漱算是其中比较出挑的,加之年岁稍小,心性堂皇澄澈,颇受白清烨的照顾。
怎见个猖鬼就畏畏缩缩了?
诸道徒方才助大院首升起中郎令坛,【砰通】连着数道闷响就摔落在地,只待几人转过头去,便见那尚存的四位法教修士砸在了空地上。
巍然的高大影子,脚不沾地的瘦长之影,斗篷覆身的静谧之影,还有领头腰若纤姿的娇俏影子,正从那浓郁的阴霾之中缓缓出现。
“这几个,是敌人对吧?”
玲珑猖主步履轻盈,轻轻行至几位女冠面前,一指地上几人,歪头询问道。
这玲珑猖似乎本就是天南府的某位官家小姐,求道不成反坠阴灵,但如此娇俏的卖相是极好极好的,不看她那腰间魂幡和臂弯揣着的往生?辇,真就像极了州府簪缨世家小姐。
就是......灵动到不似生人。
“我,闻到了尸气!”
飞猖眉头一挑,肋后白纸幽翼一张,瞬间便出现在了某位葬神教人的身侧,苍白大手一捞,径直捉拿起后者的脑袋,将之悬空提了起来。
他与银甲猖、六灵游猖的前身几乎都是西莽的甲尸、游尸,对那淡淡尸霾气味敏感之至。
可能吞吐言语的尸神......这可就太过骇人了。
葬神一教至今,还从未听说过能人言的老尸!
那巡使方才受了重创,气息未平,此刻再被这尊高瘦的苍白尸怪单手提起,贴身细嗅,怎不是三尸神爆跳,七魄丢了六魄。
当场就吓得歪头昏死了过去。
愈是有驭鬼手段的道统,就愈明白鬼蜮临城的恐怖,这用尸的教门,当然更骇于口吐人言的尸怪。
便是那位俞睚法王,此刻心头亦皆是疑惑、恐惧交织,不敢置信冲击着他多年来的常识,哪里顾得上其他几位惨容,眼睛一闭,索性也装死了事。
‘怎么可能?亡尸通智吐人言,莫非......阴神老尸?
‘不可能,不可能……………
这般高瘦几平阁楼的苍白老尸,近前琢磨、挑物细嗅,放到寻常人的眼中,分明就是要吃人的举动,怎不令人害怕。
且让无面与玲珑也忍不住掩面轻笑了起来。
“嘻嘻,飞将啊,放在州郡民间,也是能止小儿夜啼了。”
日游大猖之间的猖狂肆笑,又让这些练气道怎敢插嘴?只怕是葬神教的紫府性命于它们而言,亦如玩物!
在阴神大敌面前,这只是一坛纸糊的人偶,但在寻常修士眼中,这就是索命的阎罗……………
鬼蜮中心掌托法坛的白龙大院首都眉宇蹙起,默然遥望着那徘徊在阴霾中的猖君,看不出喜怒,但眉宇间的距离感肉眼可见。
而那鬼蜮深处,混元禁、阴阳禁、甲子神禁等等道纹蔓延,聚于黎卿脚下三十六方灵烛之际,已经化作了曲折斗杓之状。
此刻的黎卿已无暇关心外围发生之事,只将指尖一弹黄表,深邃的招魂鬼篆便化作墨纹滴落,最终,在那空旷的人皮纸上,缓缓显化出了六道人名。
AJ......
自遥远不可言诉之地而来的引魂铃起,山脊残垣之处,所有存在皆自神魂深处听到了这直击生命深处的声音,它似是天外仙音,又像是恶鬼招魂,足以让任何存在脊背发寒。
而就在这一道铃声畅响之后,白龙大院首眉头一挑,掌托中郎将坛,上前数步。
但他却惊讶的发现,原先的灵烛、纸、各般禁制,此刻的痕迹皆已消弭无形,就像原是大梦一场,从未发生过一般。
“幽篁......怎会......”
大院首振袖低语一声吗,但此方静谧,并无任何的回答。
这种异术,已经超出了法术的范畴,连施展与存在的痕迹都不为人知,又要受术者如何与之相斗?
道、法、术、势、器!
修行人选择的路不同,开的花结的果自然也是不同,寰宇天地间就没有同样的道果。
以法承道者,神通拈手,道法烂漫,强如白龙,举手投足间,无量造化,万般大道,形似脉络枝展。
法者,天有万道,我自招来一击而溃之。
而术者,又有不同,以术承道,首重“秘”,千般法则,万种大道,自取其一,再于“一”中取限。
术者,道外之道,法外之法。
便如黎卿此术,本是南斗谶纬量命,天外称名,灯烛照命,偏偏入梦为媒,招魂为介,变化之后,再寻不得窍门了。
悠悠红线无人识,翩翩纸娟舞蝶翼,于无尽虚空之下,无垠梦境之中划作弧光。
这是黎卿练就销魂梦咒以来第一次不留任何余地的遁入这并不存在的“梦界”,此境千奇百怪,梦界无色无欲,而诞于色欲,起于众生之始,消弭于众生消亡。
黎卿在此只若一道幽色的弧光,掠过千般奇幻万重光斑,追溯着那六道红线而去。
而就是这般时日。
天不过响午,云静风好,葬神山道场亦是有条不紊的垒筑着地基,料想这座起于民间数百载的法教,有了这一座道场,今后道途与理念亦算是有了传承托付,或许有机会在古史进程中留下可堪一笔!
尚不完全的道场之内。
几位法王,或有苦修者,蜗居暖榻,冥思观想《尸仙图》;或是巡山布令,处置着教中庶务;亦有妙人鸳鸯帐内,揽香抱暖,嬉笑取乐.......
而最先察觉到不妙的,乃是教内副教主,这位头戴金玉冠冕的曼妙女官,方才盘坐于高堂草蒲之中,突兀地便耳闻阴风半缕,垂苑过堂,往殿内长明灯牌前一转,立时熄灭了上方一簇正明亮的长明灯!
油灯熄灭,烛台翻倒,竟将其中索油泼洒了一地,如此厄相,可是非同寻常。
这位常伴长明殿前的教主猛然睁开眸子,缓步走向那打翻的长明灯处,却是心中惶惶之感突生。
“青......死了?”
教中六位法王,俱是筑得上基紫府的人物,难道从北面天堑之地下来的那些老怪动手了?
青好像是去了......东面!
这位法教女修瞳孔忽然大额,这并非是她猜到了什么,而是,她看见了什么。
有不可言述的东西,突然撬开了她的记忆,它在入侵,就从记忆的缝隙中强行闯入梦境。
副教主抬手一指,身侧虚空之处时有青纹蔓延,刹那功夫,其左两侧便有两页巨大的青符结界显化而出,而在那结界的另一段,一尊庞然大物瞬间显化,也未施展何等护身法术,只是那双青白大手朝着这位女修一合,后者
瞬间便消失在长明殿内。
有时候,避退是更好的防御!
这位女修是教内持观守教条的苦修者,峨嵋捧玉,冕若珠冠,教袍制式而得体,稍露丰腴却不显轻浮,并足倚坐在那巍然的苍山神尸左肩上,竟有几分王女之姿。
可惜的是,事实并未如她所料,纵然她以影遁脱离现世,落入了阴影法域深处,那撕裂记忆,追溯这梦境而来的恐怖依旧还在步步紧逼。
祁副教主观守教条而修,至今紫府圆满,几进无可进,不论斗法还是修行的经验自然不会差。
何况葬神法,本质就是观想与祭合一的“巫法”,对于这般颇似巫现的袭击,亦是有着充足的应对方式。
只见这女子促膝于苍山神尸肩头,素手一点虚空,三只似是帛巾缝制的胖头娃娃当头落下,那灵偶大嘴裂开,显现之后也不见攻击性,反而是若无头苍蝇一般乱转。
“怎么会?寻不得袭击的出处?”
择母灵子,这本是巫法中一类僻门的奇术,以巫法异术模拟造物,练就一尊似乳兽寻母的丑娃娃,其虽无攻击性,但却是极好的探查术。
连阴神的鬼神都难以躲避它的眼睛,怎会如此?
渗人的侵袭愈演愈烈,教主虽不知那是何处,但她知晓,当幕后的恐怖黑手降临之时,她绝对不了好!
必须制止?的入侵。
心念辗转不过弹指之间,很快,这位副教主便有了新的想法。
“该死,道府之内本有一枚扎草替身,可此险,但此刻来不及了。此刻我唯有祭出惊魂刺,或者反制。”
既然以神魂记忆、梦境为媒介,那她亦可以魂道宝术反制,哪怕拖得一线喘息,便能撑到回归道府。
然神魂一念乃是人本,于泥丸宫中掣法,亦须得小心,莫要伤及自家神魂根基。
便在这女子利用法域飞速往西南道府靠近,且泥丸宫中,神识凝聚显作一枚九寸魂刺之时。
梦境深处竟有一尊幽黑的庞大鬼手当空落下,若在现世之中,它或是一尊再普通不过的手掌,但此处是梦境,是无边魂压汇聚之所。
那只鬼手巍然如山,每一只手指上似乎都串联着密密麻麻鬼画符,而那鬼指的末端,哪里有甚至指尖?那分明就是五尊恐怖的招魂骷颅。
岭南百鬼,唤招魂!
梦境与记忆的阻隔破裂,远超这女修想象的魂压瞬间倾泄而出,花容失色之间,她引以为护身的‘惊魂刺凝聚不过数息,便连人带着鬼蜮齐齐被那恐怖的招魂巨手一掌拍落,眨眼间便滚落到阴影深处,躺在一角,十分安详。
而在她记忆的深处,一名提着刺目明灯的模糊身影破开阻隔,缓缓走近这方阴影法域。
昏迷之前,依稀间,还有道故作疑惑的声音隐隐传入她最后的意识中,十分年轻,且具有强烈的侮辱性,令人羞恼。
“此人神神叨叨,飞来飞去,她在嘀咕些什么?”
“莫不是还隐藏有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