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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权相》正文 第486章 那一箭的风采

    雪是从昨夜开始下的。

    这是北境的常态。

    到今日辰时仍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也是北境的常态。

    所以,当北境的风裹着鹅毛大雪,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时,积雪中的汉子们,...

    齐侯荡望着定国公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八个月囚禁生涯里,他曾无数次设想归途??是铁甲重骑相迎?是万民夹道欢呼?还是父皇亲率文武出城三十里相迎?可眼前只有这破败军寨、寒风卷雪,与一队衣衫褴褛的残兵。他本该愤怒,本该质问,可当目光触及定国公腰间那柄熟悉的断刃时,喉头却猛地一哽。

    那是他十六岁初上战场时,父皇赐下的佩刀。刀身早已崩口,缠着浸血的布条,可刀柄处“荡”字篆纹仍清晰可见。当年他挥刀斩将夺旗,此刀饮血三十七人,最后在越王围攻中被巨斧劈断。他以为此刀已随尸骨埋于苏州城外乱葬岗,却不料竟被定国公从死人堆里寻回,贴身珍藏至今。

    “老将军……”齐侯荡声音发涩,单膝跪地,“此刀……”

    定国公抬手止住他的话,转身从马背解下一物。哗啦一声,铁链坠地,七颗首级滚落雪中??正是当日围攻齐侯荡的越王麾下七大将。其中一颗头颅面门插着半截断箭,正是射伤齐侯荡右肩的神射手贺兰明。

    “末将无能,未能全歼逆党。”定国公声如洪钟,“但这七颗脑袋,是从八千具尸体里扒出来的。每颗都用冰匣封存,一路带回来给您验看。”

    齐侯盛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叔父在江南遭伏击时兵力悬殊,却不知战况惨烈至此。聂锋寒悄然握紧腰刀,这位从未打过败仗的年轻将领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浴血”。那些首级冻得发青,可脖颈断面仍渗着暗红血珠,在雪地上蜿蜒成诡异的图腾。

    “起来。”定国公突然厉喝,“瀚海王何时学会跪人了?你父皇若见你如此,非抽你三十鞭不可!”

    齐侯荡浑身一震,恍惚看见父亲站在点将台上怒斥怯战之将。他猛然起身,拍去膝上积雪,脊梁挺得笔直。身后七百将士同时踏前一步,铠甲铿锵如惊雷炸响。那些被囚禁磨钝的獠牙,在这一刻尽数复苏。

    定国公这才露出笑意,挥手命副将呈上锦盒。盒中叠放着三枚虎符、五道圣旨、十二份军报。“这是你父皇每月派死士送来的密信。七月那场暴雨冲垮栈道,送信人抱着油布包裹漂了三百里,尸体到时还攥着盒子。”他指尖抚过最上面那份染血诏书,“陛下说,宁可你死在江南,也不准活着回来当俘虏。是你母后哭晕三次,才争来‘生擒不杀’四个字。”

    齐侯荡手指剧烈颤抖。他记得被捕那夜,越王提着滴血长刀逼他写降书,他咬碎舌尖喷出血沫骂“狗彘不如”,换来的却是十日水米未进。原来万里之外,真有人为他赌上性命。

    “走吧。”定国公翻身上马,“再耽搁天黑前到不了百叶城。记住,从现在起你不是阶下囚,是凯旋的统帅!”马鞭凌空一抽,八千精骑轰然列阵。原本遮挡寨墙的白布被狂风掀起,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粮车辎重??整整三百辆大车满载着兵器甲胄,车辕上漆着鲜红的“荡”字徽记。

    “这是……”

    “你父皇三个月前就下令打造的。”定国公策马并行,“说你若活着回来,要用新军仪仗接你入城。若你死了……”他顿了顿,“棺椁也按亲王规制备好了,就停在太庙偏殿。”

    齐侯荡眼眶灼热。他忽然明白为何定国公坚持要在此地释放部属??这里既是囚笼出口,更是新生起点。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卒,必须亲眼看着主将重掌兵权,才能让“瀚海王未死”的消息如野火燎原。

    队伍行出十里,忽闻号角长鸣。前方山道转角处,八百黑甲骑兵破雪而出,为首者银甲红缨,赫然是镇北将军霍仲勋。此人素来与齐侯荡不睦,此刻却翻身下马,单膝触雪:“末将奉陛下令,护送王爷归京!沿途三百里设九道关卡,宵小已尽肃清!”

    齐侯盛瞳孔微缩。九道关卡意味着调动两万兵马,这已超过边军日常巡防规模。更惊人的是霍仲勋带来的消息:父皇连发十二道金牌催促归程,甚至暂停秋?大典亲自坐镇兵部。“陛下昨夜召见太医署,问的不是龙体安康,而是‘我儿肩伤可会留下隐疾’。”

    暮色四合时抵达百叶城。这座边境重镇竟彻夜不闭城门,万家灯火通明。当齐侯荡看见酒楼茶肆挂出“恭迎王爷”的绸幅,街边老翁捧着热汤面非要塞给士兵时,终于控制不住滚下热泪。他不知道的是,此刻中京城内,渊皇正将一份密折摔在御案上。

    “安长明!传朕旨意:即刻开放武库,调拨三千具玄甲、五百副神臂弓送往北境!告诉工部尚书,若三日内造不出十万支破甲箭,提头来见!”

    小太监颤巍巍领命欲退,渊皇又低吼道:“等等!去东宫……不,去朕寝宫取那幅画来!”

    那是一幅泛黄的童子习武图。画中稚童举着 oversized 的木刀,旁边题字“吾儿荡十八般武艺皆通,尤擅马上击刺”。作画者正是二十年前尚为太子的渊皇。此刻他指尖抚过孩童歪斜的笑脸,喃喃道:“回来就好……别的都不重要了……”

    而远在南朝,西凉府邸的书房烛火通明。镇海侯西凉放下羽檄,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三日前他收到密报:北渊放出天德帝,暗示愿以“史涛谋逆”为由诛杀重臣。这分明是引蛇出洞之计,可若置之不理,南朝开海大计必遭反噬。

    “先生真要赴这鸿门宴?”幕僚凌岳忧心忡忡,“宁海王已在金州布下三万伏兵,就等您踏入陷阱。”

    西凉轻笑:“所以他才不敢真动手。”修长手指划过地图,“看见没有?北境连降暴雪,牧草尽毁。宁海王急需用战马换南朝粮秣,怎会为杀我断了商路?传令下去:七日后启程,带足丝绸茶叶??要让他亲眼看看,什么叫‘富可敌国’。”

    话音未落,急报传来:齐侯荡率部归国,渊皇连下七道动员令。西凉霍然起身,打翻了砚台。墨汁泼洒在《海贸舆图》上,恰巧将南北航线连成一线。他怔怔望着这巧合,突然朗声大笑:“天助我也!快!拟奏章请陛下扩编水师??从此万里海疆,皆我南朝猎场!”

    同一时刻,中京城西市某间茶馆。两个披着羊皮袄的汉子低声交谈,袖口隐约露出蛇形刺青。“夜枭”首领摩挲着缺了口的茶碗:“上头说,关于史涛的消息可以传出去了。”同伴冷笑:“让南朝自己斗去?可万一他们真杀了史涛……”

    “所以要添把火。”首领眯眼望向皇宫方向,“记得十年前那个案子吗?就说当年陷害史涛通敌的证人,如今在北渊现身了。”

    风雪漫天,棋局已至中盘。齐侯荡在百叶城驿馆沐浴更衣,铜镜映出他消瘦的脸庞。侍女捧来新制蟒袍,金线绣的海浪纹汹涌澎湃。他忽然抓住侍女手腕:“我记得……去年此时,你说过一句诗?”

    侍女脸涨得通红:“奴婢愚钝,只记得‘沧海月明珠有泪’……”

    “够了。”齐侯荡松开手,凝视镜中自己深陷的眼窝,“从今往后,我要让整个北境记住??瀚海王归来之日,即是风雪止息之时。”

    次日凌晨,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齐侯荡立于城楼,看着八千铁骑在雪原列成雁翎阵。他抽出那柄断刃高举过顶,嘶吼穿透晨雾:“还记得我们为何而战吗?”

    “护我族类!”七百旧部同声咆哮。

    “还记得我们向谁效忠吗?”

    “唯我王爷!”

    声浪惊起千山飞雪。远处哨塔上的霍仲勋默默摘盔行礼,他知道,这个曾被贬为“莽夫”的皇子,终于长成了真正的猛虎。

    队伍启程刹那,齐侯盛突然策马追上:“叔父!江南急报??越王余党勾结东海寇,袭击了运粮船队!”他递上血书,“但奇怪的是,寇首临死前喊的不是口号,而是……您的名字。”

    齐侯荡展开血渍斑斑的纸条,上面歪斜写着:“主公安好,属下先行谢罪。”字体稚嫩,像是孩童初学写字。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这是当年在苏州救下的孤儿阿丑的笔迹,那孩子明明已在战火中……

    “封锁消息。”他沙哑下令,“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马鞭狠狠抽在雪地上,炸开一朵冰花。他知道,有些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正如有些敌人永远不死。但此刻他必须前进,为了身后这八千愿为之赴死的将士,为了千里外那个等待儿子的父亲。

    当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安长明匆匆奔入皇宫。渊皇正在校场试新铸的长枪,五十斤重的铁枪舞得虎虎生风。听完禀报,老人突然收势,枪尖垂地划出长长沟痕。“去查那个叫阿丑的孩子。”他喘着粗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安长明犹豫道:“陛下不担心……打草惊蛇?”

    “怕什么?”渊皇冷笑,“朕的儿子回来了,现在该轮到别人担惊受怕了!”他猛地掷出长枪,乌黑枪身钉入三十步外的靶心,深入半尺。守夜的宫人听见皇帝在风雪中放声长笑,笑声里竟带着哭腔。

    而在江南某个渔村,白发老妪对着牌位烧着纸钱。火光映照下,灵位写着“亡孙阿丑之位”。她浑浊的眼泪滴在黄表纸上,喃喃道:“好孩子,奶奶知道你没死……你只是变成恶鬼,去报仇了……”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仿佛天地都在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