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榜挂帅,这个词极具分量,不是这么好说的。
要让周院士和清华体系来说,必须得是国家顶级战略项目才有资格用得上这个词。
陈学兵知道说服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团队的难度,曾经有一个时期,有一批专门搞斗争的人把他们称为“臭老九”,侧面说明着这个群体的“又臭又硬”,强权拿他们也没办法。
到周院士这个级别,不讲其他,就说眼光,那肯定是吃过见过。
他今天如果以一个外行求助者的姿态出现,许之以利,顶多能得到清华一个二流小团队的帮助,周院士能把这个项目分配给他某个学生去做就不错了,甚至是学生的学生。
所以他今天来,不当求助者,而要当一个“战略赋能者”。
陈学兵把手里的资料递过去,郑重其事地道:“周老,我们知道,你的核心团队参加了863计划光刻光源预研,有激光频率转换、光束整形等关键技术数据库,也有Class 10级别的超净实验室,掌握着dPSS激光技术,所以
我们拟了一份高交付标准的《光源技术委托研发协议》,邀请你们参加我们的‘光刻机替代计划”关键项目。”
他的语气不再像一开始的谦逊,开始露出一丝专业性。
旁边的钱颖一和雷军都发现了他的口吻变得不同,甚至整个人的气场都不一样了,似乎带着些使命感。
周炳琨也正了正脸色,接过资料看了看。
“193nm ArF准分子激光器实验样机?”周炳琨又更凝了凝眉:“你们要做ArF光源?这标准还真不低,嗯...”
他翻看到关键标准。
中心波长稳定性≤±0.1pm,带宽控制≤0.2pm,能量稳定性:≤0.5%。
不过随后又看到了“基础科研经费由奇点承担,首期投入5000万元,首期投入2000万元人民币,用于升级乙方现有实验室环境与设备”。
标准虽然不低,投入也倒不低。
再往下翻,乙方资源清单:周炳琨院士领衔,配备4名高级研究员+8名博士专项培养……………
陈学兵想要的其实就是参与863计划那个团队,不过这里不能注明,因为863计划本身就有巨大的排他性,所以只注明了“周炳琨院士领衔”,一个院士肯定可以领衔许多不同的项目,而其他人员没有定,人员结构组成有所不
同也是可以的。
863的研究成果不得外泄,不过周院士这个项目只是光刻光源“预研”,项目本身带着一些人才培养的特质,保密性质其实不高。
当然,该项目经费也不会很高。
dCT根据周院士团队预研的“激光器稳态控制”方向设置了专门的保密例外条款:乙方在发表学术论文时,涉及激光器稳态控制算法可公开,但非线性晶体配方/光学系统装配工艺除外。
另外设立了“dCT-清华光源学者”人才联合培养计划:年资助5名博士生,津贴1.2万/月,需承诺毕业后在甲方服务≥3年。
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优厚。
当然,这是对大学项目来说,如果是市场化的研究所,至少要投入两倍以上成本。
大学项目本身并非完全可控,技术研发过程也不是全程掌握,同等产出结果下的价值肯定要低一些,结果导向性更明显。
陈学兵见周炳琨快翻至尾页,开口道:
“我们的愿景,是整合甲乙双方优势资源,共同开展面向90nm节点的dUV(深紫外光刻光源技术研发。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科研项目。它的本质,是一场关乎大国未来工业主权的备胎计划,在我们还能买到ASmL机器的时候,就必须为有一天完全买不到做好准备,这不是一个投入产出的经济问题,而是一个有和无的
生存问题。
“但要解决这个问题,非常难。
“我们初步的想法是,不必追求一次性造出整台光刻机,而是将它分解成光源、工作台、物镜三大核心模块。
陈学兵首先清晰说出了周院士心中所知但口中未言的困境,也拔高了讨论的基调,超越简单的技术合作,进入国家战略层面。
旁边的钱颖一终于觉察到他听说的那个“战略者”的味道。
不过此次涉及的领域完全不同,这可是非常专业的物理学领域。
周院士竟听得十分认真,眼里有一些感兴趣的味道。
周炳琨感兴趣,不是因为陈学兵有多专业,而是一个搞企业的,居然能清晰认知技术卡脖子的风险。
但接下来,陈学兵的话逐渐深入,开始展现内行视角:
“我们缺的不仅是一份设计图纸,我们面对的,是一张无比复杂的网。
“上游是封锁网,核心供应链的全面缺失,高NA镜头、激光器,哪怕一块特殊的光学玻璃,都可能在某一天被完全禁运,这些问题单凭任何一个学术团队都无法独立解决,如果断供,整个国家要面对的就不是机器贵不贵的问
题,而是数字化进程会不会被断根的风险。
“中间是断层带,即便实验室突破了光源,我们还会发现,国内找不到能稳定加工的企业,缺乏能调试数万个零件协同工作的工程师团队,单说高NA物镜吧,我们缺乏的不仅是设计能力,还有制造物镜所需的高纯度光学玻璃
的熔炼技术,激光器内部一个陶瓷腔体的精密加工,这才是真正的难,是任何一个顶尖学术团队都没法独立跨越的系统鸿沟。
“下游还有市场需求问题,这个我就不细说了,我们整个扩大整个生态链需求,确保产出实效,等会我送您一款我们的新产品,您细琢磨一下,就知道我们的努力和突破。
“所以我们的角色,是拆网,搭桥。
“通过我的渠道和方式,在全球范围内解决那些卡脖子的单一元件和材料问题,让科研团队能从无穷无尽的工程琐碎中解脱出来,聚焦在最核心的物理原理突破上。
“dCT公司,担任总建筑师的角色,负责将不同团队攻克的关键模块,集成为一个稳定运行的整机系统,这个过程中涉及的全部资金、全球供应链整合、系统集成与测试,都由dCT来承担。
“科研团队负责的是航向,而dCT来负责解决的是航行中遇到的所有具体的、琐碎的问题,这些问题其实往往是最致命的。”
“周老,我们今天在这里谈的,不是在追赶一项技术,我们是在为这个国家构建一道工业防线。”
陈学兵说到这里,周炳琨眉头紧皱。
“咝??光学材料方面,还是可以进口的吧?”
陈学兵轻笑:“你说的是实验室材料,至于工程化落地,那你要问问上海微电子了,光是材料晶体缺陷率就是大问题,据我所知,日本出口的氟化钙晶体纯度卡在3级(99.9%),工程化量产需要的是5级(99.999%),
两个9的纯度差异,镜片杂质浓度高300倍,直接决定了曝光精度,上微电因为这个,镜头良率至今没有突破10%。
周炳琨沉吟了一下:“这到底是个体问题...”
陈学兵摇摇头打断:“激光器进口依赖,这是你们的研究方向,这你承认吧?就光学方面针对我们的就有23类禁运物料,就是你们实验室的很多东西,搞不好都是偷运来的,只是为了保障你们,后勤团队没有告诉你们这些问
题。”
“另外,我们国家缺乏将近15个相关学科、以及把两百多项供应商技术集成到温控±0.01c系统的经验,这些东西都是需要往外吸纳人才才能解决的。”
别说光刻机了,连光刻机苛刻到近乎变态的生产环境都是个大问题。
他记得高一没分文理科时还有化学课,老师讲到“条件为恒温恒压”,有杠精同学问为什么是恒温恒压,正常情况怎么可能恒温恒压呢?
老师摆摆手,说这你不用管,这是个理想状态,你假象它是恒温恒压就行了。
但现实的工业生产,可以不用管吗?
就像当初dCT厂址选择的问题,如果没有考虑到地面震动的问题,沉降问题,建起来以后才发现问题的存在,那整个厂子就废了,前期投入全部沉没。
说到这里,他笃定笑道:“没有我们这样的市场化攻坚平台,我可以确定地说,你们的研究不会为国家工业化带来任何突破。”
周院士竟被这年轻的声音说得哑口了。
他们的思维里,确实存在着一部分“可进口替代”,对于国内化光源配套的跟进,也确实存在着一些理想成分,假如缺乏微振动控制企业,那么制造出来的机器故障率确实会很高。
只是他们想着“先造吧”,造出来了,跟其他进口零件适配一下,以后指定用得上。
这是突破呢。
而现在,这个年轻人随口说出一些数据,便把问题变得尖锐:不仅没有进口零件适配,也没有那个工业条件去适配。
此时,旁边的钱颖一也意识到陈学兵说的问题,开口说道:“改革开放以后,为快速填补人才缺口,我们的教育体系在强调标准化、高效化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但硬币的另一面是,我们培养了大量善于解决‘给定问题’的顶
尖工程师,这固然重要,但我们似乎相对忽视了培养另一类人才??那些能够敏锐洞察、勇敢定义乃至创造一个全新问题域的破题者,陈总说的光刻机项目,听起来恰恰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元问题,或者说答案不在我们这
里,它考验的不是解题能力,而是提出问题的能力,这正是我们当前面临系统性困境的第一个根源:我们培养的优秀人才,其能力结构与国家最急需突破的复杂系统挑战之间,存在某种错位。”
这话直指光刻机难以突破的本质,亦指向了很多技术的本质。
陈学兵细细思索一番,缓缓点头。
越在科学技术领域深耕下去,越能意识到人才问题,教育问题。
奇点的许多工程师在解决问题的时候都在参考标准答案找路径,很难产生“元问题”的突破,根源也许就在这里。
而在展讯那样充斥着西方工程师的环境下,这种感觉明显要淡一些。
周炳琨亦悠悠叹道:“我们的评价体系,包括高考和科研资源分配,都非常有效率地筛选出了特定类型的聪明头脑,为追求专业深度,我们的学科体系不断细分,这本来是科学发展的规律,但挑战在于我们相对忽略了将这些
深度模块进行创造性连接与整合的能力培养。”
俩人的意识深沉。
陈学兵却笑了起来。
“解题之才与破题之士,目标之隔与能力之偏,在我看来都不是问题,关键在于行动。
“我倒是觉得近三十年,我们的教育能力追得非常快,总设计师77年恢复工作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改革开放,而是恢复高考,搞教育改革,其力度之大,打破了多少既有的历史限定?
“我们从没有教育到有教育,再到重视教育,仅用了30年而已,我相信再来20年,一切都会大变光景。
他声音爽朗,对未来仿佛充满信心。
周炳琨听得坐姿都变换了一下,侧过身子面向陈学兵好好瞧了瞧,疑惑道:“你这么年轻,还有这样的认识?”
陈学兵微笑:“前段时间在国宾馆开会,正好逛到台湾厅,墙上是总设计师当年召集各界知识分子开会,重整教育的照片,那个时候全国的教育和文化百废待兴,国宾馆的工作人员给我介绍了一下当年那段历史,我也好好温
习了一下。而且总设计师改变的也不止是你们的命运嘛,还有我们这一代,我记得小时候有句口号: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总设计师这句话,让我们这代孩子开始摆脱了文盲的可能,加上改革的春风,经济的发展,
整体的思想境界要比往上的一两代人开化不少。”
他读书的时候不是个好学生,但起码在学校培养出了读书的意识。
若没有这些,他即使重生,也可能一事无成,更不可能一步步布局,走到现在的高度。
往后世代的孩子也许觉得这样的教育理所应当,那是他们不知道80年代之前的教育环境,改革的艰难。
“嗯……”周炳琨连连点头,眼神十分欣慰,语气也柔和了许多:“邓公真是改变了我们啊...《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给了我们多么大的鼓励啊!当年他下令全面统一地方教材,用极为稀缺的外汇从外面买教材,鼓励我们高校
重新自编新教材,武装我们的知识,1980年,我也主编了《激光原理》,获得了国家优秀教材奖...后来到美国斯坦福任访问教授,我的命运也改变了。’
从他那个时代过来,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国家教育的变化。
钱颖一亦受到了某种振奋,说道:“73年到77年,我还在密云丰各庄插队,整天修水渠,养猪,种粮食,77年听说恢复高考,我高兴得不行啊!靠着60年代的中学教材在田埂里自学数学和英语!那场首届高考,我们一直盼
到了年底才来!是...12月10号开始考的试!四门课,总分400分,我考了360!上了清华数学系!我跟华罗庚的女儿,丁石孙的儿子是同班同学!”
陈总听得老脸一红。
好家伙,人家400分的高考,比他前世750分的高考考得还高。
一直没说话的雷军也有些脸红地道:“我是87年高考,理科588分,当年的清北线都是590分,差了两分,当初我高二的同桌是北大,高三的同桌是清华,我怕更好的学校报不上,报了武汉大学计算机系,现在想象...太可惜
了。”
陈总此时不由得干咳了。
怎么就聊到高考成绩了?
就非要我尴尬不可?
“所以嘛,思维已然在突破了!咱们的新教育培养得出钱院长,雷总这样的人才!关键在行动!培养更多这样的人才!缺什么人才就培养什么人才,缺什么学科就培养什么学科!我提议,由dCT,奇点科技、展讯通信、长征
资本、顺为创投,联合清华教育基金会,共同发起一个半导体产业基金,扶持清华相关学科,把半导体人才留在国内!”
陈总拍案而起。
空气凝了凝。
钱颖一犹疑着问道:“陈总,你们这么多公司...都是搞半导体的?”
陈学兵笑了,反问道:“试问未来二十年,什么和半导体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