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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赋》正文 第987章却月初显威

    夜深如墨,长风渡的江水依旧泛着暗红,仿佛尚未洗净那一日的血迹。残阳虽已沉落,但空气中仍弥漫着铁锈与焦土混杂的气息,连栖鸟都不敢在此盘桓。战后三日,尸首大多已被收敛掩埋,唯有几具无名枯骨还半埋于沙砾之间,被潮水一遍遍冲刷,发出空洞的回响。

    洛羽没有立即班师。

    他在江畔设帐,白衣未染尘埃,端坐于案前,手中执笔,正在誊写此战奏报。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清冷如霜。谋士立于帐外,欲言又止。

    “有事?”洛羽头也不抬。

    “主帅……景建成、景建吉的遗体,是否一并焚化?”谋士低声问,“按律,叛逆不得归葬祖茔,恐生后患。”

    洛羽笔锋一顿,墨点落在纸上,晕开如血。

    良久,他轻声道:“不必焚。送回昌州,交予其母。”

    谋士大惊:“可朝廷明令??”

    “我知道朝廷的规矩。”洛羽终于抬眼,目光如刃,“但他们不是叛逆,是败军之将,也是人子。为人子者,当归故里;为人母者,当见儿面。这是礼,不是恩。”

    谋士默然退下。

    帐内重归寂静。洛羽合上奏本,起身踱至帐门,望向对岸。那里曾是平王列阵之处,如今只剩焦黑的木桩与断裂的旗杆。他忽然道:“你说,若我是景啸安,会如何?”

    帐中并无旁人,他却似在问谁。

    片刻后,他自己答了:“我也会断船、焚舟、死战到底。因为身后不只是江山,还有两个儿子正往回赶。换作是我……我也宁可死在冲锋的路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冷峻。

    “传令下去,七日内肃清华北残余势力,整军南归。另派一队精骑护送景氏兄弟灵柩返昌州,沿途不得受辱,若有擅动者,斩。”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昌州城,一片缟素。

    平王府大门紧闭,门前石狮系着白绫,府内哭声不绝。景啸安之妻李氏,年过五旬,两鬓斑白,听闻噩耗当日便昏厥三次,醒来后不饮不食,只跪于祠堂之中,手抚丈夫留下的铠甲,喃喃自语:“你说要活着回来给我看孙子……你说过的话,怎就不算了?”

    她膝下仅存一女,名唤景昭,年方十八,自幼聪慧果决,随父习兵书、观阵图,常言“女子亦可提剑卫家国”。此刻她强忍悲痛,披麻戴孝,主持丧仪,一面派人封锁消息,唯恐百姓闻讯暴乱。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第四日清晨,城中传言四起:**“世子灵柩已至城外三十里,由玄军护送!”**

    全城哗然。

    有人怒骂朝廷虚伪,既诛其父,又假仁义送尸;也有人暗自垂泪,说那两位公子纵然兵败,终究是为家国而战,不该受此屈辱。

    景昭当即带亲卫出城迎灵。

    三十里外,官道之上,一队玄军骑兵静静伫立。为首将领下马行礼,双手奉上漆盒:“奉镇国大元帅令,恭送二位世子遗骸归乡。途中未曾受扰,棺椁洁净,衣冠俱全。”

    景昭颤抖着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两具尸身皆以香料 preserving,面容安详,景建成额角那道幼时练剑所留疤痕仍在,景建吉左手还紧攥着半截鼓槌??竟是原样未动。

    她双膝一软,跪地痛哭。

    身后百姓纷纷下跪,哭声震野。

    “世子回来了!”

    “他们回家了!”

    景昭仰天嘶喊:“父兄皆死,我不报仇,谁来报仇?!”

    那一刻,她眼中再无泪水,只有恨火熊熊燃烧。

    她命人将灵柩迎入王府,设双灵堂于正厅,亲自守灵三日,不眠不休。第七日午时,她换下孝服,取出父亲珍藏的兵符印信,召集旧部幕僚,于密室议事。

    “诸位。”她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景家三代镇守西北,抚民安边,从未有过叛心。先父起兵,只为清君侧、除奸佞,何罪之有?如今父兄尽亡,朝廷却称‘伏诛’,视我等如草寇。此仇不报,我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一名老参军颤声道:“小姐……元帅待我等尚有厚意,送还遗体,已是仁至义尽。若再举事,恐招灭门之祸啊!”

    “仁至义尽?”景昭冷笑,“他杀了我全家,还指望我感恩?你们可知,长风渡一役,七万将士无一生还,尽数坑杀于江滩!这叫仁?这叫义?”

    众人悚然。

    她站起身,拔出腰间短剑,割破手掌,以血书于墙上三字:

    **“誓复仇。”**

    “我无兵无权,但我有父亲留下的忠义之名,有兄长用命换来的民心。从今日起,我不再是闺阁女子,而是平王府最后的血脉。谁愿随我,隐忍蛰伏,十年磨剑,终有一日报此血海深仇?”

    静默良久,忽有一人出列,跪地叩首:“末将愿效死!”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十二名旧部将领相继跪倒。

    景昭收剑入鞘,低声道:“好。我们不反,我们只是活着。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洛羽的枕上,就永无宁日。”

    ……

    数月后,京畿安定,天下初定。

    洛羽受封镇国大元帅,赐府第于皇城东侧,权势之盛,百官莫及。皇帝亲书“社稷柱石”匾额相赠,朝中已有传言,说他迟早摄政,乃至代天理政。

    但他并不快乐。

    每夜子时,他必醒一次,起身独坐书房,翻阅旧卷??不是兵法,而是景啸安早年所著《北疆防策》。书中字迹苍劲,见解深远,处处可见为民戍边之心。他曾下令焚毁所有“逆书”,唯独这一本,悄悄留下。

    一日,顾剑求见。

    “将军深夜至此,何事?”洛羽问。

    顾剑神色复杂:“属下刚收到细作密报,昌州有人暗中联络旧部,收集兵器粮草,疑似图谋不轨。领头之人……是景昭。”

    洛羽闻言,久久不语。

    窗外秋雨淅沥,打湿了庭前梧桐。

    “她多大了?”他忽然问。

    “十八。”

    “像她父亲。”洛羽轻叹,“倔得让人心疼。”

    顾剑皱眉:“主帅难道不打算处置?此女若成气候,必为后患。”

    “怎么处置?”洛羽反问,“再派大军围剿?把她也杀在冲锋的路上?”

    顾剑沉默。

    “你知道赵沉舟临死前说了什么吗?”洛羽缓缓道,“他说:‘记住今日之耻!他日若还称男儿,必提洛羽首级祭我兄弟英魂。’这话,现在该由她来说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雨幕:“我们赢了战场,可未必赢得了人心。景啸安死了,但他的影子还在。他的儿子死了,但女儿活了下来。这一局棋,或许才刚刚开始。”

    顾剑低声道:“那属下是否加强监视?”

    “不必。”洛羽摇头,“让她做她想做的事。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只要她不动刀兵,我便不动她。我要让她亲眼看着??这个天下,在我手中是否真的比她父亲想要的那个更好。”

    他转身,目光如渊:“若将来她提剑而来,那时我若仍有错,便让她斩下我的头颅,祭奠父母兄长。若我无错,她便该明白,有些战争,不是靠流血能解决的。”

    顾剑深深一拜:“主帅胸襟,非我所能及。”

    ……

    光阴流转,三年过去。

    天下太平,五谷丰登。洛羽推行新政,废苛税、修水利、开科取士,不分门第,唯才是举。北疆各族归附,边境再无烽火。百姓安居乐业,市井传唱新谣:

    *“一纸诏书安四方,*

    *白衣元帅理朝纲。*

    *不靠刀枪定乾坤,*

    *只凭仁政慰苍生。”*

    而在昌州,景昭隐姓埋名,化作医女,行走乡里,专治贫苦百姓伤病。她一手精湛医术,竟是当年随母亲学得,如今救人无数,人称“景娘子”。

    但她从未放下复仇之念。

    她在地下组建“松林会”,以当年小屋前那棵松树为记,吸纳忠于平王府的遗民,记录洛羽政令得失,搜集军情民怨。她相信,总有一天,天下会再次动荡,届时便是她举旗之时。

    第四年春,她接到密报:洛羽病重,卧床月余,太医束手无策。

    她连夜赶至京郊,潜入城中,藏身于一座破庙。透过街角缝隙,她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那个覆灭她全家的男人。

    他坐在轮椅上,由侍从推着,缓缓行于御花园中。三年不见,他竟已两鬓微霜,面色苍白,咳嗽不止。可即便如此,他手中仍捧着一卷书,一边走一边批注,还不时抬头询问身边学子:“你们觉得这条河渠该如何修,才能兼顾灌溉与防洪?”

    学子们争先发言,他含笑倾听,偶有点头赞许。

    景昭躲在暗处,手指紧扣匕首,心如烈火煎熬。

    **就是现在。一刀下去,父兄可瞑目。**

    她慢慢抽出匕首,脚步前移。

    可就在她即将出手之际,一名乞丐模样的老汉突然冲出,扑倒在洛羽轮椅前,嚎啕大哭:“大人!我家田被豪强占了,县令不管,我走了八百里才到京城,求您救救我吧!”

    洛羽立刻停下,温和问道:“你带地契了吗?”

    “带了!”

    “来人,接过来,交刑部即刻查办。三日内给答复,七日内必须归还土地。若有阻挠,严惩不贷。”

    老汉磕头如捣蒜:“青天大老爷!您就是活菩萨啊!”

    洛羽摆摆手:“我不是菩萨,我只是个管事的人。既然拿了俸禄,就得做事。”

    他继续前行,背影单薄,却挺直如松。

    景昭站在原地,匕首缓缓垂下。

    她忽然发现,自己恨的人,似乎并不是一个昏君,不是一个暴臣,而是一个……真正想把天下治理好的人。

    可她父兄的血,又该如何偿还?

    她蹲在地上,无声痛哭。

    那一夜,她烧掉了“松林会”的名册。

    但她没有离开昌州。

    她在城外建了一座书院,名为“归心堂”,不授兵法,不讲权谋,只教孩子识字、读史、明是非。她亲自主讲第一课,题目是:

    **“什么是真正的英雄?”**

    她说:“有些人杀人如麻,却自称正义;有些人手握重权,却为民请命。英雄不在胜负,而在初心。不在名字是否留于青史,而在是否无愧于心。”

    台下孩童睁大眼睛,似懂非懂。

    有个孩子举手问:“那平王是英雄吗?”

    她望着窗外远山,轻声道:“他是。因为他至死都在守护他认为该守护的东西。哪怕错了,他也无悔。”

    “那洛元帅呢?”

    她沉默许久,终于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震惊的话:

    “他也是。因为他用胜利之后的岁月,去弥补战争带来的伤痛。”

    ……

    十年后,天下大治,四海升平。

    洛羽辞去帅位,归隐南山,著书立说,不再过问政事。

    同年,景昭被朝廷征召,任翰林院编修,参与修订《国史》。她亲手写下《平王本纪》,其中一段写道:

    > “景啸安,性刚烈,志忠贞,起兵非为篡逆,实因君昏臣佞,民不聊生。虽兵败身死,然其父子三人赴难之节,可昭日月。惜乎手段过激,终致生灵涂炭。然其初心,不可不察。”

    史官惊问:“小姐真要如此记载?不怕触怒朝廷?”

    她淡淡道:“历史可以被掩盖一时,但不能永远蒙尘。后人自会评判。”

    又五年,洛羽病逝于南山茅屋,临终前留下遗言:

    > “吾平生所为,不敢称完人,唯求无愧于心。死后不必厚葬,只需一碑,上书:**

    > ‘此处长眠之人,曾试图做一个好人。’”**

    消息传来,景昭正在书院授课。

    她听完讣告,久久不语。

    第二日清晨,她独自一人,徒步百里,来到南山墓前。

    坟头朴素,无碑无饰,只有一块青石,上面刻着那句遗言。

    她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支鼓槌??那是当年从景建吉手中收回的遗物。

    她轻轻放在墓前,低声道:

    “你赢了。不是用剑,而是用时间,用民心,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恨了你十年,可最终发现,我父亲若能看到今日之天下,或许……也会放下刀。”

    风吹过山林,松涛阵阵,仿佛回应她的言语。

    她转身离去,背影渐行渐远,终消失于晨雾之中。

    多年以后,有人在长风渡立碑,碑文如下:

    > **“父子三人赴国难,**

    > **白衣一帅定乾坤。**

    > **胜败皆成千古事,**

    > **唯有苍生记忠魂。”**

    而那首童谣,依旧在民间传唱,只是歌词悄然变了:

    *“两京道,十三州,*

    *平王起兵为国仇。*

    *父子三人赴沙场,*

    *血染长风不肯休。*

    *后来白衣坐庙堂,*

    *不斩遗孤不称王。*

    *松林深处读书声,*

    *春风年年过旧墙。”*

    歌声渺渺,穿越时光,像是哀悼,也像是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