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霆默然,他也无法确定,如果项谨在场,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在他看来,荣军实力依然强盛。眼前这股敌军,不过是其全国兵力的二三成而已,只要南荣还没到穷途末路,这些敌卒的家眷仍在故土,即便招降,也难让其真心归顺,遑论顷刻。
况且,今年北地雨水欠佳,很多郡县偶发旱情,收成不济,军中粮草虽不匮乏,却也远远未到可以豢养大批俘虏的宽裕程度。
无论出于哪一点,他都认为不留俘虏,才是基于现实情况的最佳考量。
可话又说回来,项瞻所虑也不无道理,以项谨那近乎迂腐的仁德之心,对故国士卒定然是能留一命,便留一命。
“慈不掌兵,”徐云霆长长舒了口气,掌中芦叶枪舞了个枪花,枪尾重重砸在岩石上,“末将还是坚持己见。”
项瞻微微皱眉,盯着徐云霆,火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明暗交错,仿佛将那张脸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将军怕是理解错了,慈不掌兵的真正含义。”他淡淡说道,在徐云霆看向自己的同时,目光又重新落向山谷,“这些人日后收编整训,仍是可用之兵,南荣近百万大军,不可能全死在这淮水边上。”
徐云霆眉峰微挑,正要反驳,项瞻已经策马向前,来到山顶崖边。
他俯视下方山谷炼狱,吩咐跟近的伍关和宋狄:“让罗不辞、武思惟,停止放箭。”
伍关与宋狄毫不迟疑,当即便传令旗语兵,吹响撤军号角。
号角声悠长而低沉,在山谷间回荡,原本密如骤雨的箭矢骤然停歇,只剩下谷中伤兵的哀嚎与山风呼啸。
项瞻深吸一口气,提气朗声道:“谷中荣军将士听真,朕乃大乾皇帝项瞻!”
谷中死寂了一瞬,随即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浑身浴血的唐渭仰着头,胸口起伏不定,死死凝望那道年轻身影。
“裴文仲贪功冒进,已入死地,尔等皆是忠勇之士,何必为其陪葬?朕知尔等家中尚有父母妻儿,放下兵器,朕以天子之名承诺,绝不滥杀一人!”
项瞻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却又不失帝王威仪。
荣军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被堵在这死谷中,前后无路,箭雨如蝗,早已丧胆,此刻听皇帝亲许生路,不少士卒已偷偷将手中兵刃放低。
“项瞻,休要妖言惑众!”唐渭提枪指着山顶,嘶声怒吼,“大荣将士,宁死不降!”
项瞻循声望去,眼睛微眯:“你是何人?”
唐渭长枪一甩:“荆州军先锋大将,唐渭!”
项瞻脑中快速搜索一圈,确定不认识这个人,不由冷笑一声:“朕不管你是谁,也不该让手下将士白白送死!”
说着,他提枪往那峡口一指,“尔等前后被堵,侧翼被冲,主帅被围,败亡只是时间问题,裴文仲就在我军包围之中,做困兽之斗,你们的处境还不如他,何必徒增伤亡?”
“哼,死则死矣,有何惧哉!”唐渭依旧冥顽不灵,但见徐云霆出现在项瞻身边,又是咬牙怒吼,“你们为了在此设下埋伏,引我军来追,竟不惜舍弃水寨,丢下同袍,甚至沿途杀害自家将士,这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还妄想让我们投降?”
项瞻闻言,不禁哑然失笑,看向徐云霆。
徐云霆本来懒得解释,但收到项瞻目光示意,还是冷冷说道:“枉你是什么先锋大将,却连与人相比,一寨一船之得失,根本不值一提的道理都不懂,想必也不知什么是诈降之计,更不知一群死了的山匪,能有多少作用!”
唐渭一怔,握着长枪的手陡然僵住。
“诈降之计……死了的山匪……”他喃喃重复,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山巅那两道身影。
年轻的帝王面色沉静如山,而徐云霆则是一脸漠然,仿佛方才那番话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一瞬间,北岸水寨里那些自相残杀的士卒、沿路仓皇丢弃的粮车、数目变幻不定的灶坑、乃至那些被扒掉甲胄的溃兵尸体,所有零散的碎片在他脑中轰然拼合。
那不是溃败,那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骗局。
从水寨失火到龙纛被焚,从灶坑数目到那些被杀的溃兵,甚至连庞槐带回的那番乾军内乱的供词,都是徐云霆亲手递来的刀,刀锋上涂满了名为破绽的蜜糖,引着他们一步步走进这死谷。
唐渭的指尖开始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绝望。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从燕行之麾下的一员老将那里听过的一些战例,那位老将军常说:兵之诡道,真正的高明,不是骗过敌人的眼睛,而是让敌人以为自己看穿了一切。
如今他才明白,徐云霆何止是骗过了他们的眼睛,他骗过了裴文仲的谨慎,骗过了庞槐的老辣,更骗过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忠义之心。
“将军……”身旁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颤声问道,“我们……”
唐渭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垂下长枪,枪尖在血泥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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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卷过,他忽然觉得冷,那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冷。
他曾以为,死战不降是武将最后的尊严,可徐云霆用一场完美的骗局告诉他:有些死亡,不过是无意义的枯骨,有时候降服,反而能护住更多袍泽的性命。
谷中渐渐安静下来,没有命令,没有号角,一名年轻的士卒最先扔下长刀,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兵器落地的铿锵声,像一场迟来的春雨,一滴,两滴,最后汇成一片。
项瞻看着这一幕,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传令,降者不杀,暂且收押,救治伤兵。”
“陛下!”徐云霆出声相劝,“突然收编这么多人,无论是分兵看管,还是粮草消耗,都……”
“行了!”项瞻侧过头,目光沉静地看他,“徐将军,朕心中有数。”
徐云霆眉头紧锁,沉默片刻,终究抱拳低头:“末将僭越。”
项瞻没再说话,吩咐伍关宋狄传令,目光投向南边谷口之外,那里仍在死战,但在轻重骑兵的合力冲击下,荣军那数万步卒,算是被死死压制。
“都督,挡不住了!”汪明善浑身浴血,大刀翻飞,“太子殿下还在主营,您得回去!”
裴文仲面色惨白,看着周围不断倒下的士卒,又望向山顶那杆依旧飘扬的项字龙纛,忽然惨笑一声:“回去?我丢了数万大军,有何面目……”
“都督!”汪明善劈退两名乾军骑兵,来到裴文仲面前,嘶声吼道,“留得青山在,敌军水师尽殁,我们却还有十万之众,未必守不住淮水……”
话未说完,一支冷箭穿透他的肩胛,血溅了裴文仲一脸,滚烫,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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