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贺时年,曹宝坤还是强挤出笑容。
“时年同志,你来了。”
曹宝坤的声音中尽可能带着平稳。
但是贺时年听得出来,他言语里,痛苦之下的不甘和悲戚之感。
贺时年连忙道:“曹书记,你不用起来,躺着休息。”
但曹宝坤还是坚持让秘书小王将床摇了起来。
秘书小王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就离开了病房。
房间中只剩下贺时年和曹宝坤两人。
曹宝坤说道:“时年同志,感谢你能来看我,你也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县委同志,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说完,他的眼中再次多了一丝悲凉感。
贺时年微微一震。
“县委办也没有安排吗?”
曹宝坤无奈且悲恸地挤出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在体制内混了20年,见证了太多的潮起潮落,太多的人走茶凉。”
“但这次生死离别,才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所谓的官场凉薄,很多时候人未走,茶已经冰透了。”
这句话贺时年不好接,也就听着曹宝坤继续讲。
“时年同志,我要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贺时年连忙道:“曹书记,你这话言重了。我们在工作中是有分歧,有不同意见。”
“但这都是工作中的正常分歧和观点碰撞,是内部矛盾,你不必如此。”
曹宝坤挤出了笑容,深深地看了贺时年一眼。
然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时年,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县委书记这个位置能得到。”
“是因为有人在背后帮了忙,动用了省里面的关系。”
“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薛见然的老爹薛明生。”
贺时年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接受了这个位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接受了他们,和他们是一条线的,是连成一体的。”
“我就必须为了他们的利益而做事现在想想我就是一条狗。”
“一条可以随时被遗弃,被践踏和丢弃的狗。”
“所以在很多事情上,我按照他们的意志针对你,尤其是灾后重建项目和东开区的二期土地。”
说到这里,曹宝坤又叹了一口气。
“但是时年同志,你坚守本心,恪守意志,并没有因为我的原因而开绿灯,坚持公正、公平、公开。”
“说真的,当时我恨你,恨极了,认为你就是茅坑里面的石头,又臭又硬。”
“但我现在欣赏你、敬佩你,甚至被你的所作所为深深感动。”
“你是真的在用心做事,用行动维护老百姓的切身利益。”
“为此,你不惜得罪省纪委监察委联合调查小组。”
“也不惜得罪很多人,只为坚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而我曹宝坤作为县委书记,勒武县的一把手,竟然没有把控好全局。”
“我甚至还没有你的思想高度和忧国忧民的心怀”
“没有坚定党性党心,我有愧于党,有愧于国家和人民。”
说到这里,曹宝坤竟眼睛湿润了,他的眼里布满了泪花。
这些话他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如珠,既在懊悔,也似忏悔。
“在体制内20年,最后要走了,什么也带不走。”
“名是浮云,钱财是浮云,权力亦是浮云”
“这人啊,就是一个贪心的动物。对权贪心,对钱贪心,对女人更贪心。”
“其实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们用尽一生去追求的,无非是一场经历、一种体验罢了。”
“就像田里的老农,你多割一秋田,我少割了一把稻子,意义都一样,区别不大。”
“可我们就是孜孜不倦,如饥似渴地去追求。”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终于是明白了一些东西。”
“让我们孜孜追求的权力,其实是最大的春药,最毒的鹤顶红。”
“它麻痹着我们的神经,麻痹着我们的行为,同时也麻痹着我们作为一个人的本质和认知。”
“却不知权力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你接受了它的正面,就必然接受它的反面。”
“这些东西我早应该想明白、想清楚的,但是一直到了此刻,我才恍然大悟。”
“时年同志,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悲哀?我曹宝坤应得的悲哀?”
说到这里,曹宝坤无奈地挤出笑容。
他脸上的青灰色和死气越发沉重了。
贺时年微叹一口气:“曹书记,权术被绝对地看成一个贬义词,等同于阴谋诡计。”
“如果我个人来看,我觉得权术其实就是权力的驾驭术,它应该是一个中性词。”
“就像足球比赛,有些冲撞属于合理范围。”
“篮球比赛的对抗也是在规则范围内进行。”
“我们当官为民,在体制内做事,所有一切的前提都是这个体制的规则,不犯规,更不犯法。”
“曹书记,您能想通这些、想清楚这些,我个人觉得,于你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曹宝坤笑了笑,带着沧桑,带着悲怆。
“时年同志,你三十岁年纪,小着我14岁。”
“但关于官场的本质、权力的本质,你比我看得更通透。”
“或许也正是因为你看得通透,你在官场上才能不断地结交好人缘。”
“才能处理好各种关系,才能获得上面对你的认可。”
“当然,我相信最宝贵的还是你的责任和担当。”
“矿难救援、洪水救灾、和恶势力斗争、矿业技改、东开区招商引资……”
“所有的这些都是你用肩膀扛起来的。”
“因为你将老百姓的利益、将人民的利益切切实实放在了心中。”
“而不像我,尸位素餐,一心钻营上位,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可悲可悲啊!”
曹宝坤说了很多,仿佛他这几天憋坏了。
势必要将心里面所有的话都和盘托出。
此时的贺时年在他的面前已经不再是那个曾经和他作对,针锋相对的常务副县长。
而是变成了一个忠实的,可以倾诉的听众。
贺时年听着曹宝坤讲述,心中无限惆怅和感慨。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病魔和悔恨吞噬的男人。
仿佛看到了权力道路上无数个迷失的倒影。
等曹宝坤说累了,贺时年递了水让他喝一口。
“曹书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曹宝坤点了点头说道:“时年,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时年看了曹宝坤一眼,说道:“递交给省纪委的举报信,是不是你安排人写的?”
贺时年没有再虚与逶迤,而是直接选择了单刀直入。
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他不用再和曹宝坤来虚的。
直接一点才是对曹宝坤的尊重。
曹宝坤却摇了摇头。
这让贺时年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