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去得最多的,是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信佛,在闺中时,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法图寺上香,说是为家中父母祈福,风雨无阻。”
“其次是月嫔娘娘,每年春秋两季必定要去,说是喜寺中清静。”
“还有媚嫔娘娘,去过三次。”
“唐贵人去过两次,都是跟着母亲求平安顺遂。”
“苏嫔娘娘去过一次,是病愈后去还愿。”
“康妃娘娘、贤妃娘娘……所有潜邸出来的老人,大多也去过。”
“没去过法图寺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在李常德......
暴雨如注,砸在长春宫的青瓦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天地也在为昨日那场盛大册后礼而压抑喘息。庄贵妃跪于佛前,手中三炷香已燃至半寸,灰烬簌簌落下,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无声崩塌,却未断绝。
若即立于门侧,指尖紧攥着衣袖,指节泛白。她不敢出声,只因深知自家主子正处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平静之中。那种平静比怒吼更令人心悸,那是将万般恨意尽数吞下、化作骨血滋养复仇之根的模样。
“娘娘……”终于,她忍不住低唤,“江南那位女医,今晨已在城外被截回,押入刑部大牢。据闻她神志不清,口中只反复念叨‘命格无错’四字。”
庄贵妃闭目不动,良久才缓缓开口:“她没疯。”
“可陛下已下令封口,不准任何人探视,连钦天监都不得介入。”若即声音发颤,“这说明……陛下心里,其实已有疑虑。”
“有疑便够了。”庄贵妃睁开眼,眸光如冰刃划破夜雾,“我不需要他立刻废后,我只需要他知道??**她不是天生尊贵,她是踩着谎言爬上来的**。”
她站起身,拂去裙摆尘土,一步步走向内室。那里挂着一幅旧画:春日庭院,母女二人执笔共绘兰草,题款是“韫儿十岁习画之作”。如今画纸泛黄,边角微卷,一如她们母女这些年的命运。
“传话给东宫暗线。”她停步,背对着若即,“让大公主记住一句话:**当你成为别人眼中的‘贤德典范’时,便是你最脆弱之时**。沈知念今日越风光,明日就越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
若即心头一震:“娘娘是想……从皇后身边的人下手?”
“人心皆有缝隙。”庄贵妃冷笑,“她能买通稳婆、收编太医、操控钦天监,可她护得住所有人吗?总有那么一两个,曾被冷落、曾遭责罚、曾在深夜独自饮泣的奴才,等着一个翻身的机会。”
她转身凝视若即:“去查永寿宫近三个月调换的八名守夜太监中,谁家中尚有老母病弱、谁妻儿被贬为官奴、谁曾在先帝朝得过恩赏却被她削籍驱逐。我要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生辰八字、饮食喜好、梦话呓语。”
若即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要……策反?”
“不。”庄贵妃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森然笑意,“我是要让他们**自己跳出来**。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点燃整座宫殿的怨气。而我会亲手,把火种送进她的卧房。”
……
与此同时,永寿宫灯火通明。
沈知念并未歇息,而是端坐于案前,亲自审阅明日颁行天下的《皇后训谕》。这是她作为国母的第一道政令,内容关乎整顿六宫用度、减免宫人劳役、设立孤幼宫婢教养所。每一条皆经深思熟虑,既要显仁德,又不失威严。
菡萏捧来参汤,轻声道:“娘娘,您已三日未眠。明日还有祭天大典,需登坛读册,若精神不济……”
“我知道。”沈知念接过碗,却不喝,只是任热气熏着眼角,“你说,我是不是太过急了?”
菡萏怔住。
“昨夜陛下亲授金印时,我看清了他的眼神。”她低声说,“那不是爱,也不是敬,是一种审视??像在判断一件器物是否真正合用。”
她放下碗,指尖轻抚唇角:“他开始怀疑了,对不对?”
菡萏垂首,不敢答。
沈知念却笑了:“没关系。只要仪式完成,诏书昭告天下,木已成舟,他便不能再改。民心所向,百官拥戴,就连太后都说‘此女当兴’,他若反悔,便是逆天而行。”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雨仍未停,檐下积水成洼,映出破碎的月影。
“但我不能等风来。”她说,“我要造风。”
她回头,目光锐利如刀:“传唐太医,让他以‘产后体虚、魂魄不安’为由,建议我在三日后前往温泉行宫静养一月。并放出风声,说我梦见先帝召见,欲借骊山地脉调理龙胎之气。”
菡萏猛然抬头:“龙胎?!可是……娘娘并未再度怀有身孕啊!”
“但百姓会信。”沈知念冷笑,“他们会相信,皇后不仅诞下储君,还将再育嫡子。届时举国同庆,谁还敢提什么‘孤煞无子’?谁还敢质疑承儿血脉?”
她缓步踱回案前,提笔蘸墨,在《训谕》末尾添上一句:“本宫感念天地厚恩,近觉经脉回暖,似有再续宗祧之兆,愿与万民共祈福祉。”
笔锋刚落,小明子匆匆进来,脸色惨白:“娘娘!不好了!尚寝局刚刚发现,您的安神香里……被人混入了迷魂散!”
“哦?”沈知念眉峰微挑,并无惊色,“哪种?”
“是‘梦引香’,无色无味,燃之令人夜梦纷乱,久用则心神涣散,易生幻觉。”
“产地呢?”
“经查,出自内务府特供库,批条上有周嬷嬷签字,注明‘贵妃娘娘赐予永寿宫安神专用’。”
沈知念轻轻搁笔,嘴角竟浮起一丝笑:“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芙蕖怒道:“这分明是要毁您心智,让您在大典上失仪出丑!简直恶毒至极!”
“恶毒?”沈知念摇头,“这是蠢。”
她站起身,走到香炉旁,亲手捻起一点残灰嗅了嗅,随即冷笑:“她忘了,我早年在药堂当庶女时,就靠辨香活命。这种低劣货色,连妓馆哄客人都嫌粗糙。”
她转身吩咐:“立刻查封所有相关香料,封存证据。同时对外宣称,我因吸入微量异香,突发心悸昏厥,幸得唐太医及时施救方保无恙。”
“啊?”小明子愕然,“这不是……自损形象吗?”
“不。”沈知念眸光如电,“这是**示弱**。她以为我会雷霆震怒、立刻弹劾,可我要让她看到??我不追究,我不愤怒,我只是‘虚弱’、‘可怜’、‘需要休养’。”
她望向远方,声音低沉:“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新皇后仁厚宽容,即便遭人暗害,仍不愿兴大狱牵连无辜。而那个躲在暗处使阴招的女人……不过是个嫉妒成狂、手段卑劣的失势贵妃罢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要她,从‘政治对手’,变成‘疯妇’。”
……
三日后,京城轰动。
《京报》头版刊载:“皇后沈氏因香中毒险丧命,仍宽仁免究,百姓称其‘圣心如海’。”更有街头艺人编成小曲传唱:“凤栖梧桐不受污,毒香难掩德如初。贵妃妒火烧自身,反衬皇后真丈夫。”
庄贵妃听闻,手中茶盏猛地砸地,碎瓷四溅。
“她把我当成跳梁小丑?!”她怒极反笑,“她想让我背负‘谋害国母’之名?好!那我就让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毒’!”
她猛然起身,走入密室,取出一只漆盒。打开后,是一枚银针,针尖乌黑,隐约泛绿。
“这是……”若即认出此物,浑身发抖,“前朝废后所用的‘蚀骨引’?传说沾血即入心脉,七日暴毙,查无可查!”
“不错。”庄贵妃抚摸针身,眼神幽深,“当年我本欲以此对付沈知念,却被她提前察觉,逼我交出。可她不知道,我留了一枚赝品给她,真品一直藏于此处。”
她将针收入袖中:“我要亲自送去温泉行宫。”
“娘娘!”若即扑上前抱住她腿,“您不能去!一旦事发,您必死无疑!”
“我不去,谁能接近她?”庄贵妃冷冷道,“她现在戒备森严,唯有我这个‘失败者’,才能让她放松警惕。她会觉得,我已是困兽,不足为惧。”
她俯身,轻拍若即脸颊:“你要记住,若我三日内未归,便立即焚毁所有密档,带韫儿逃往江南祖宅。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替我报仇??活着,才是最大的报复。”
若即泪如雨下,却不敢再劝。
……
骊山行宫,云雾缭绕。
沈知念倚栏而立,望着远处温泉升腾的白烟,神情宁静。她已在此休养两日,每日诵经、沐浴、接见地方命妇,举止温婉,毫无异状。民间传言愈演愈烈,皆言皇后“福泽深厚,连毒物都不敢近身”。
这日午后,宫人通报:“贵妃娘娘亲至,携亲手熬制的安神汤,说是赔罪而来。”
沈知念正在抄写《心经》,闻言笔尖一顿,随即微笑:“请她进来。”
不多时,庄贵妃步入殿中,一身素衣,未施粉黛,手中捧着一只青瓷碗,热气袅袅。
“妹妹安好。”她声音柔和,“姐姐听说你受惊了,特来探望。”
沈知念放下笔,含笑相迎:“贵妃娘娘肯屈尊前来,实乃臣妾之幸。”
两人落座,气氛诡异平和。
庄贵妃亲手奉上汤碗:“这是我以十二味安神药材慢炖三时辰所得,专治心悸梦魇。请妹妹趁热饮下,权当……赔礼。”
沈知念盯着那碗汤,良久未动。
殿内寂静,唯有炭火噼啪作响。
“贵妃娘娘。”她忽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你吗?”
庄贵妃神色不变:“为何?”
“因为你太骄傲。”沈知念缓缓道,“你宁可选择下毒,也不愿低头求饶;你宁愿赌上性命,也不肯承认失败。可正是这份骄傲,让你看不清现实??**你现在对我构不成威胁,就像蚂蚁咬大象,徒增笑柄而已**。”
她抬眼,直视对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袖中藏着什么?你以为我没派人盯着你一路行踪?你这一趟,不过是来送死的。”
庄贵妃瞳孔骤缩。
下一瞬,数十名黑衣侍卫破门而入,刀光寒冽,直指她咽喉。
沈知念起身,走到她面前,轻轻抬起她手腕,从袖中抽出那枚银针。
“‘蚀骨引’?”她轻笑,“你还真舍得下本钱。”
庄贵妃面色惨白,却昂首不语。
“你想杀我?”沈知念将针投入炭盆,火焰腾起,“可以。但你要明白,就算你今日得手,你也赢不了。因为你的女儿还在宫中,你的家族仍在朝堂之下。南宫玄羽不会放过你们分毫。而我死后,我的儿子会继承一切,他会比我现在更狠十倍。”
她俯身,在庄贵妃耳边低语:“所以,别做傻事。你活着,至少还能看着韫儿长大。你死了,她就真的孤苦无依了。”
说完,她直起身,淡淡道:“送贵妃娘娘回宫,沿途好生伺候。就说她来看望本宫,姐妹情深,共叙旧谊。”
侍卫领命,架起庄贵妃便走。
她没有挣扎,只是在被拖出殿门那一刻,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中,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深深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
像一把埋在雪里的刀,等待春融时刺出。
……
数日后,朝廷突降旨意:
“贵妃庄氏,屡犯宫规,私藏禁药,图谋不轨,本当废为庶人,念其曾侍先帝,特免死罪,褫夺封号,迁居冷宫思过,非诏不得出。”
消息传出,满宫震惊。
有人叹其咎由自取,有人怜其晚景凄凉。唯有大公主韫儿,在接到母亲被囚冷宫的消息后,整整一日未语,只默默烧尽了所有书画笔墨。
而在永寿宫,沈知念接过李常德呈上的密报,看完后轻轻焚毁。
“她终究还是输了。”芙蕖唏嘘。
沈知念却久久不语。
良久,她走到镜前,摘下发间凤钗,露出额角一道细长疤痕??那是她十四岁那年,被嫡母鞭打留下的印记。
“她没输。”她轻声道,“她只是换了战场。”
她将凤钗重新簪上,恢复雍容仪态,转身望向窗外。
秋风起,卷落叶无数。
“从今往后,我不再怕明枪。”她说,“我只怕那些看不见的刀,在黑暗里,一刀一刀,割我的命脉。”
她知道,庄贵妃虽入冷宫,但仇恨的种子早已播下。那些曾被压迫的宫人、那些对她不满的世家、那些觊觎储位的藩王……都会记得,有一个女人,曾拼尽一切挑战皇权,哪怕粉身碎骨。
而历史,往往由失败者书写。
风未止,雪未消。
这一局,的确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