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垂首立于黄云之下,羽袍微动,鸟喙低敛,仿佛一尊被风蚀千年的石像。他心中翻腾着无数疑虑,却不敢再问一句。正道仙既已点出灵虚小圣之名,又言此事关乎泥根玄机、牵连太平山旧事,那便不是寻常神道敕封可比,而是直指天地间最幽深的隐秘??戊土坤元之机,乃至哑炫之星与下苍之间的命脉勾连。
季明闭目端坐,眉心一道金纹若隐若现,那是他以路径神通贯通五方五路后所凝的“道印”,象征着他已初步统摄一方神道秩序。然而此刻这道印却微微震颤,似有外力自遥远星域渗透而来,如蛛丝缠绕心神。
他知道,赵坛已经开始动作了。
“你去小余山。”季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谷应,“不必见灵虚本人,只需将一枚‘湿卵’交予守山童子,并言:‘昔年血海倒影中所见之人,今已登台。’”
“湿卵?”大风愕然抬头,“可是……那种尚未化形的胎种?”
“正是。”季明睁开眼,眸光如电,“此卵非卵,乃是从血海深处采撷的一缕‘倒影真精’,借泥根孕化之法凝成胚胎形态。它本无主,亦无形,唯心诚者能感其存在。你带它去,便是替我递上一份‘信物’。”
大风心头剧震。他虽先天不足,但活过天周末年、历经三劫不死,对某些禁忌之语早已耳熟能详。“湿卵”二字一出,他便知此事已涉“胎化之道”??那是比炼形还阳更进一步的逆天之术,传说中唯有上古母神才能掌握,用以孕育新天新地。
而如今,季明竟要以此物试探灵虚?
“尊主……”大风声音发紧,“若灵虚不肯接呢?”
“他会接。”季明淡淡道,“因为他等这句话,已经等了三百七十二年。”
大风浑身一凛。
三百七十二年前,正是天皇年间九日横空之劫落幕之时。那一战,太平山青囊仙人率众破云雨庙,斩杀九婴、凿齿,重创雨彘神主,唯独放走一人??灵虚。彼时灵虚尚是太平山门下最不起眼的小徒,因私自盗取《坤文残卷》而被逐出山门,镇压于小余山底峰洞中,永世不得超脱。
可后来世人皆知,那场征伐之后不久,小余山地脉突变,虚空裂开一线,竟有湿气自地心涌出,凝成一片氤氲雾海。三年后,雾海散去,灵虚不见踪影,只留下一枚半融的玉符,上面刻着八个古篆:
**“胎藏未死,卵化当行。”**
自此,灵虚销声匿迹,太平山也不再追缉。干雄老祖甚至下令封锁相关典籍,严禁弟子提及此人。
大风忽然明白了什么:“尊主是要借这枚湿卵,唤醒他体内沉眠的……胎种?”
季明不答,只是轻轻挥手。
黄云翻滚,蛇影游出,口中衔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卵状物。那卵不过拇指大小,通体湿润,表面浮现出细微血管般的纹路,仿佛其中已有生命在缓缓搏动。更诡异的是,每当大风目光触及此卵,脑海中便会响起一阵低语,像是无数婴儿在梦中呢喃,又似远古母神在子宫内吟唱。
“拿去。”季明道,“记住,不可用神识探查,不可以妖火煅炼,不可令其接触乾阳之气。否则,胎毁人亡。”
大风双手颤抖地接过湿卵,只觉掌心一阵冰凉,随即一股温润之力顺着手臂流入心脉,竟让他多年郁结的残缺之体略感舒泰。他猛然意识到??这卵,似乎认得他。
“为何是我?”他忍不住问。
“因为你曾死过七次。”季明看着他,眼神深邃,“每一次复生,都是泥根在你体内留下印记。你是唯一一个活着走过‘胎化之路’边缘的人。灵虚若要重启此道,必会感应到你身上的痕迹。”
大风默然。
他知道季明说得没错。七次还阳,每一次都痛如剥皮抽筋,仿佛灵魂被重新塞进一团未成形的肉胎之中。那种感觉,就像被人强行塞回母腹,再度经历十月怀胎。
而现在,季明要他带着这份记忆,重返那个曾将他推入轮回深渊的起点。
“去吧。”季明轻声道,“路上若遇星虹贯日,切莫回头;若闻婴儿啼哭,切莫应声;若见路上行人皆面朝西跪拜,速速闭眼,将湿卵贴于胸口。”
大风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帝台之上,路径如丝,依旧垂落于血海之中。季明望着大风背影消失在云霭之间,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去,不只是为了试探灵虚,更是为了撬动整个哑炫之星的隐秘布局。
他伸手一召,血海翻腾,一面倒影缓缓升起。
镜中景象模糊不清,唯有几点星光闪烁,构成一幅奇异星图??正是哑炫所在的位置。而在星图中央,隐约可见一座悬浮巨城,通体玄黄,形如卵壳,四周缠绕着无数黑色藤蔓般的路径,如同脐带连接天地。
“果然……”季明低声自语,“南渎古堙,只是其中之一。”
他早就在推演中察觉异样:四座古堙分布四方,看似镇压洪患,实则构成一个巨大阵法,中心指向的,正是哑炫之星投射在下苍的坐标。而这阵法的作用,并非止水,而是“孵化”。
??孵化一颗来自异星的“卵”。
而赵坛之所以执意要与他共享哑炫之星,根本目的恐怕就在于此:借助他的道业修为,激活这颗沉睡已久的星卵,完成某种跨越星域的“胎化转生”。
至于他自己,则不过是这场宏大仪式中的祭品或媒介罢了。
“可惜啊……”季明冷笑一声,“你不知我早已察觉。”
他指尖轻点血海倒影,一道金光射入星图中心。刹那间,整个倒影剧烈震荡,竟从中分裂出另一重影像??那是一片荒芜大地,天空呈暗紫色,无数巨型骨架横陈其间,而在中央,矗立着一座由白骨堆砌而成的高台,台上有一具盘坐的身影,背对 viewer,周身缠绕着七条金色锁链。
“干雄祖师……果然也在关注这里。”季明喃喃道。
刚才那一击,是他通过路径神通向干雄传递的密讯。七条金链,代表七大禁制,意味着干雄已确认哑炫之星背后存在七重大劫,而目前仅破其一。
剩下的六劫,每一劫都可能引发天地重归混沌。
“所以,你才让我拖住赵坛?”季明望着倒影中的骨台,仿佛能感受到千里之外干雄的意志,“你要我在这局中多布几手暗棋,好为你争取时间?”
他没有得到回应,但血海倒影渐渐平静,最终化作一片猩红。
季明收回神通,闭目调息。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平。大风前往小余山,势必惊动太平山耳目;而灵虚一旦苏醒,必将引来更多觊觎泥根的存在。届时,五方五路正神能否真正为他所用,将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尤其……是那位还未现身的第三位复活者。
九婴、凿齿、修蛇??谁会是下一个醒来的人?
正当他沉思之际,帝台边缘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一名身穿灰袍的老仆缓步走来,手中捧着一封玉简,额头沁汗,脚步虚浮。
“何事?”季明眼皮未抬。
“回尊主……百草子传来急讯,月宫方向有异动。”
季明猛然睁眼。
“说。”
“三日前,捣药台忽现霞光万丈,玉兔停杵,桂树落叶成诗。诗句共八字:‘太岁孕灵,湿卵将成。’随后,一位玉仙显形云端,留下一句话便再度隐去??”
“什么话?”
老仆吞了口唾沫,颤声道:“她说:‘季明,你还欠我们一株完整的太岁芝童。’”
季明瞳孔骤缩。
他知道,玉仙们终于动心了。
但他们要的,绝不只是一株灵药那么简单。
当年他献上的太岁芝童,虽孕育出大风雏形,却始终未能真正成熟,因其核心缺失了一味关键材料??“星髓”。而星髓何来?唯有从哑炫之星坠落的陨晶中提取。
换句话说,玉仙们是在逼他动手夺取哑炫之星的力量。
而这,正是赵坛希望看到的局面。
“好一招连环局……”季明冷笑,“玉仙欲得星髓,赵坛欲启星卵,我夹在中间,要么成全他们,要么被他们吞噬。”
他站起身,望向北方天际。
那里,一道青色巽风正划破长空,疾驰而去??是大风出发了。
“既然你们都想让我走这条路……”季明低声说道,手中悄然凝聚一道黑光,注入脚下帝台,“那我就让这条路,变成你们的死路。”
黑光渗入台基,瞬间蔓延至整座帝台。原本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开始发生变化:碑文逆转,道路扭曲,五方五路正神的神像眼中流出黑血,而那些垂落的路径丝线,竟一根根开始蠕动,如同活蛇般相互纠缠,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整个路庙道碑体系之上。
这是他在暗中布置已久的“反噬之阵”??一旦有人试图通过路径窥探他的真实意图,或是强行汲取他的道业力量,这张网便会自动触发,将对方的神通倒灌回去,甚至可能直接引爆其体内积累的道痕。
“赵坛,你想借我证道?”季明嘴角扬起一抹冷意,“那就看看,究竟是你的星卵先孵化,还是我的反噬先咬断你的喉咙。”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南荒之地,一座埋藏于地底深处的古墓中,一口青铜棺椁突然发出嗡鸣。
棺盖缝隙间,渗出丝丝黑雾,其中隐约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大风已动,我也该醒了。”
而在太平山最高处的观星阁内,干雄老祖猛地睁开双眼,手中龟甲碎裂成粉。
“来了。”他喃喃道,“第七劫的引子,终于动了。”
星空深处,一颗原本黯淡的星辰缓缓亮起,形如眼睛,注视着下苍万物。
哑炫之星,开始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