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青山》正文 526、痴儿

    火光渐熄,残烟袅袅升腾于琉璃厂上空,如灰蝶盘旋不去。陈迹立于废墟之中,脚下是烧塌的梁木与焦黑的雕版碎片,空气中弥漫着纸墨与血肉焦灼混杂的气息。他左腿伤处已用布条草草包扎,却仍渗出暗红血渍,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之上。袍哥站在不远处,正指挥几名幸存的把棍收敛同伴尸首,七刀蹲在一旁,手中铁钳沾满血泥,沉默地擦拭着。

    “东家。”凭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而冷,“齐昭宁伏法,司曹丁招供,证据确凿。可你真的以为,这就完了?”

    陈迹没有回头,只望着远处宫墙金瓦在晨曦中泛起微光:“没完。但至少,第一步走出来了。”

    “第一步?”凭姨缓步上前,肩头伤口被风吹得裂开,她却浑然不觉痛楚,“你以为军情司只是齐昭宁一人?你以为景朝这些年安插在京中的眼线,就靠一个费梁香、一个林朝京就能维系?他们像藤蔓,根扎在六部九卿之间,缠绕在御史台、兵部、户科给事中……甚至,**司礼监里不止一个齐昭宁**。”

    陈迹终于转过身,目光如刃:“所以你才一直不肯现身?这二十年,你在查什么?”

    凭姨嘴角微动,似笑非笑:“我在等一个人??一个能掀桌子的人。不是林朝青,他太重情;不是梦鸡,他太执念;也不是你,你太疯。可偏偏,是你做到了。”

    “我不是为了谁做。”陈迹低声说,“我是为了她不能白死。”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的轨迹。

    忽而,胡同口传来马蹄轻响。一匹瘦马缓缓行来,马上之人披着旧蓑衣,面容隐在斗笠之下。待行至近前,那人翻身下马,摘去斗笠,露出一张苍老却熟悉的脸??正是那日沉入湖底的梦鸡。

    “你还活着。”陈迹并不惊讶。

    “死不了。”梦鸡声音沙哑,“我还得看着这场戏唱到终章。”

    “那你来做什么?”

    梦鸡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递了过来。铜牌正面刻着“癸酉?柒”,背面则是一行小字:“朔望夜子时三刻,太液池西岸接应元城”。正是那半幅通行令的另一半。

    “这是我在齐昭宁密室暗格中找到的。”梦鸡道,“他不是唯一持有此令之人。还有三块,分别落在不同人手中。一块归兵部职方司主事李崇安,一块在户科都给事中裴文远,最后一块……”他顿了顿,“在**皇太孙贴身伴读、翰林院编修王砚之**手中。”

    陈迹瞳孔骤缩:“王砚之?他是先帝亲选的东宫讲官,素有清名,怎会……”

    “清名?”梦鸡冷笑,“他妹妹是景朝北衙提督的续弦夫人。三年前‘江陵水患’,朝廷拨银三十万两赈灾,结果地方颗粒未见,百姓易子而食。那笔银子,最终流入了景朝国库。而经手人,正是这位‘清廉正直’的裴文远。”

    陈迹握紧铜牌,指节发白:“你是说,这场局,早在三年前就开始布了?”

    “不止三年。”梦鸡缓缓抬头,望向皇宫方向,“自先帝驾崩那一夜起,他们就在等今日。等一个忠臣赴死,一个权臣倒台,一个乱局开启。他们要的不是几个奸细落网,而是整个朝纲崩坏,好让景朝大军借‘护送公主’之名,长驱直入。”

    空气仿佛凝固。

    良久,陈迹忽然笑了:“所以你现在来找我,是因为你知道??只有我能碰这些人。”

    “不错。”梦鸡点头,“李崇安掌边防图录,裴文远控财政命脉,王砚之贴身侍奉储君。若贸然动手,必引发朝野动荡,甚至逼出幕后真正的‘影龙’??那个至今未曾露面的军情司大都督。”

    “那你打算怎么收场?”

    “不动声色,逐个击破。”梦鸡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要做的,不是揭发,而是**引导他们自己跳出来**。”

    陈迹眯起眼:“你想让我当饵?”

    “你是唯一的活饵。”梦鸡道,“你已被贬为庶民,无职无权,看似失势,实则自由。你可以出入市井,可以接触旧部,更可以……重新办报。”

    “办报?”陈迹一怔。

    “《青山报》。”梦鸡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铺在地上。纸上是一份手绘报样,头版赫然写着:

    > **【惊天秘闻】兵部私调边军!职方司主事李崇安涉嫌通敌卖国**

    下方还列着几条虚设消息:

    > 《户科勾结盐商,百万税银人间蒸发》

    > 《翰林编修夜会神秘女子,身份疑为景朝细作》

    “你疯了?”陈迹皱眉,“这种东西一旦刊印,立刻就是死罪!”

    “可若由一位‘落魄文人’所办的小报登出呢?”梦鸡淡淡道,“无人重视,却流言四起;看似捕风捉影,实则步步紧逼。他们会坐不住的。尤其是当这些‘谣言’开始出现在茶馆、酒肆、赌坊的时候。”

    陈迹盯着那份报样,忽然明白了什么:“你要制造一场舆论风暴,逼他们出手自救?”

    “正是。”梦鸡点头,“只要他们动了,就会留下痕迹。而你,要做的就是等着接住那一刀??然后,反手刺回去。”

    风掠过残垣断壁,吹动纸角猎猎作响。

    陈迹弯腰拾起报样,轻轻折好,收入怀中。

    “我有个条件。”他说。

    “你说。”

    “我要七刀、袍哥、凭姨,全部脱籍为民,不再受任何机构辖制。从此以后,他们是自由人。”

    梦鸡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准。”

    “还有。”陈迹抬眼,“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不准再牺牲任何人。我不再信什么大局,也不再信什么舍小保大。这一次,我要所有人活着看到太阳升起。”

    梦鸡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答应你。”

    ***

    半月后,京城南市多了一家不起眼的报馆,门楣上挂着一块新匾:**青山报社**。

    起初无人问津,直到第一期《青山报》出炉。

    头版便是那则关于李崇安的“秘闻”,配图竟是一张模糊却极具暗示性的夜会画像??画中男子身穿五品官服,与一名蒙面女子在灯下密谈,背景正是兵部后巷。虽未点名,但熟悉内情者一眼便知所指何人。

    一夜之间,满城哗然。

    第二日,茶楼说书人添了新段子:“某大人夜会番邦女,图谋江山不留名”;街头孩童唱起童谣:“兵部老爷爱胡姬,半夜翻墙去偷诗”;更有匿名小册子在市井流传,详述“李氏三代通敌始末”。

    李崇安暴怒,连上三道奏本,请旨查封“妖言惑众之刊”,并严惩造谣者。然皇帝以“民间小报,不足为虑”为由,不予理会。

    第三日,第二期《青山报》发布。

    标题更为惊人:

    > **【铁证如山】户科都给事中裴文远收受景朝黄金五百两!账册截图首次曝光!**

    附图乃是一张残缺账页,上有“裴”字印记及“景元十七年购粮款”字样。真实性成谜,但足以点燃舆论烈火。

    裴文远闭门不出,暗中调动门生故吏,试图追查源头。然而所有线索皆指向一家早已倒闭的印刷坊,而那坊主据说已在数日前“意外溺亡”。

    第五日,第三期《青山报》横空出世。

    封面竟是皇太孙伴读王砚之的全身画像,题曰:

    > **【惊爆内幕】东宫近臣实为双面间谍!其妹夫乃景朝北衙提督!**

    文中列举多项“证据”:王砚之每月初七必赴城西慈恩寺“诵经”,而该寺住持早年曾留学景朝;其书房藏有一本《景朝律例注疏》,扉页留有北衙密印;更有人亲眼见其深夜接待一名“胡服男子”,形迹可疑。

    这一回,终于触到了底线。

    当夜,三骑快马冲出东华门,直奔城外。与此同时,一队黑衣人悄然包围青山报社。

    屋内,灯火未熄。

    陈迹坐在案前,手中毛笔尚未放下,纸上墨迹未干:“第四期预告:**《司礼监惊现第二枚通行令!幕后黑手浮出水面》**。”

    门外脚步声逼近。

    七刀握紧铁钳,袍哥抽出短刀,凭姨立于窗边,掌心隐现龙鳞纹。

    “来了。”她说。

    陈迹吹灭蜡烛,轻声道:“按计划行事。”

    话音落下,房门轰然被撞开!

    十余名黑衣人涌入,刀光闪动。然而他们扑了个空??屋内空无一人,唯有桌上留着一封信,封皮上写着:“呈王大人亲启”。

    信中仅有一句话:

    > **“你以为你在猎狐,其实你才是那只狐狸。”**

    而此刻,在城南一处废弃磨坊中,陈迹正对着油灯,一页页翻阅刚送来的密档。

    那是梦鸡通过特殊渠道获取的军情司内部名录。其中一页,赫然记录着一条信息:

    > **代号“影龙”:现任身份不明,最后一次联络时间为景元十八年冬,接头地点??太液池画舫‘碧波居’。联络人:王砚之。任务内容:策反皇太孙,制造政变借口。**

    陈迹合上密档,眼中寒芒暴涨。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你们要的,从来都不是边境安稳,而是**换一个皇帝**。”

    他起身推开磨坊后窗,望见东方天际已有微光初现。

    “袍哥。”他低声唤道。

    “在。”

    “明日刊发第四期。”

    “写什么?”

    陈迹嘴角扬起一抹冷酷笑意:“写真相。”

    “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未来储君,身边睡着一个随时准备割他喉咙的梦魇。”

    七刀咧嘴一笑:“这下,可真要天翻地覆了。”

    “那就让它翻。”陈迹转身,目光如炬,“青山常在,岂容魑魅横行?”

    风穿窗而入,吹动案上纸页哗哗作响,仿佛万千英魂在低语应和。

    而在皇宫深处,皇太孙床头的烛火微微晃动,映照着他熟睡的脸庞,以及枕边那本静静躺着的《景朝律例注疏》。

    书页翻动处,一行朱批小字隐约可见:

    >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有些事,终究退不得。

    有些人,也终究避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