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哈尔滨警察厅小宴会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的压抑与算计。为周乙“接风洗尘”的晚宴,更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考场。
长条餐桌上铺着略显陈旧但浆洗挺括的白色桌布,银质餐具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菜肴谈不上多么丰盛精致,但在这物资匮乏的年月,尤其是伪满统治下的哈尔滨,能摆出这几道像样的肉菜、时蔬,甚至还有一瓶据说是“配给”来的日本清酒,已属不易,也无声地彰显着主人(或者说,这个部门)的地位
和“能量”。
警察厅的刘厅长也亲自前来,他年近五旬,身形有些发福,穿着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伪满高级警官制服,肩章上的金色穗子在灯光下微微晃动。
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略显浮肿的笑容,说话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举杯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欢迎叶晨“载誉归来”,肯定他在关里“辛劳有功”,为特务科“增光添彩”云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在虚伪的客套中维持着表面的热络。高彬依旧坐在主位,面带微笑,偶尔与身旁的刘厅长低语两句,目光却像无形的雷达,扫描着席间的每一丝波动。
就在这时,刘厅长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清了清嗓子。席间众人的交谈声自觉低了下去,目光汇聚过去。
“借着今天给周乙同志接风这个高兴劲儿。
”刘厅长脸上笑容加深,目光扫过周乙,又掠过席间众人,朗声说道:
“我在这里,还要宣布一项厅里的任命决定。”
他顿了顿,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包括顾秋妍也下意识地放下了筷子,略显紧张地看过来。
“鉴于周乙同志过往出色的工作表现,特别是在两年前的‘乌特拉行动以及此次关里秘密任务中展现出的忠诚与能力。”
刘厅长声音抬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宣读文件般的正式感:
“经厅里研究决定,并报请上级批准,即日起,任命周乙同志,担任警察厅特务科?行动队队长!”
话音落下,宴会厅里有那么一刹那的绝对寂静。只有留声机里流淌出的微弱西洋乐声,衬得这寂静愈发突兀。
“行动队队长”这个职位,在特务科内部,分量极重。它意味着直接指挥一线抓捕、审讯、外勤侦查等最具实权也最危险的核心业务,是科长高彬之下,最具行动力的职位,某种意义上,也是距离“权力”和“功劳”最近的位置之
短暂的寂静后,席间响起了并不十分热烈但还算及时的掌声。几位科长、股长脸上堆起笑容,纷纷向周乙举杯示意,说着“恭喜周队长”、“实至名归”之类的客套话。高彬也缓缓鼓了几下掌,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不见底。
顾秋妍跟着众人轻轻拍手,心里却有些茫然。她对警察厅的内部职权并不清楚,但从周围人的反应和刘厅长亲自宣布的架势来看,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职位。
她看向身边的叶晨,只见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惊讶,感激与谦逊的神情,立刻站起身,向刘厅长和高彬方向微微鞠躬:
“感谢厅长栽培!感谢高科长信任!周乙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今后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厅长和科长厚望!”
叶晨话语诚恳,姿态放得很低。
刘厅长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高彬也微笑道:
“周乙同志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行动队交给你,我很放心。以后要和鲁明他们多配合。
高彬特意提到了鲁明,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转向了坐在叶晨斜对面的他。
鲁明的反应,堪称精彩。
在刘厅长宣布任命的那一刹那,他脸上的肌肉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手里端着的酒杯停在半空,里面的清酒液面微微晃动。
他原本带着审视和些许阴郁的眼神,骤然凝固,然后,一种混合着惊愕、难以置信,以及被强行压抑却仍旧喷薄欲出的怒意,如同冰层下的暗火,迅速在他眼底燃烧起来。
他没有立刻鼓掌。甚至,在最初的几秒钟里,他仿佛没有听到周围渐渐响起的掌声和祝贺声。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叶晨那张带着“谦逊”笑意的脸,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面带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高彬,最后,目光落在刘厅长那略显浮肿、透着官威的脸上。
行动队队长!
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他的!
叶晨没回来之前,特务科里,除了高彬,就数他鲁明资历最老,功劳最大(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对科里各项业务最熟悉。
高彬很多事情也倚重他,虽然没明确说,但科里上下,包括外面一些相关机构,谁不把他鲁明当作高彬的副手,特务科实质上的二把手来看待?行动队那些精干的人手,那些重要的案子,很多也是他在具体抓。
他以为,叶晨就算回来,顶多是恢复原来的职位,或者略有提升,但绝不可能一下子就踩到他头上去!
可现在......刘厅长轻飘飘几句话,就把他鲁明觊觎已久,视为囊中之物的位置,直接给了这个离开一年半,身上还带着高彬怀疑阴影的叶晨!
凭什么?!
就凭他叶晨是日本方面“赏识”的人?就凭他在关里执行了那不知所谓的“秘密任务”?还是......高彬故意如此安排,用来敲打,制衡他鲁明?
鲁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他几乎要捏碎手中的酒杯。那种被忽视,被背叛,被狠狠摆了一道的耻辱感和愤怒,让他险些失态。
坐在他旁边的刘奎,都明显感觉到了身边骤然降低的气压和那股子压抑的怒火。
刘奎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虽然粗直,但也知道这任命对鲁明意味着什么。他偷偷扯了一下鲁明的衣角,低声道:
“老鲁,鼓掌啊....”
这一下,似乎惊醒了鲁明。他猛地回过神,意识到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尤其是高彬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
不能失态!绝对不能在这里失态!
鲁明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将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和戾气压了下去。他脸上肌肉抖动了几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缓缓放下酒杯,抬起手,开始鼓掌。
掌声很慢,很重,一下,又一下,在周围逐渐稀疏下去的掌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他一边鼓掌,一边看向叶晨,眼神里的怨毒和冷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恭喜啊,周队长。”
鲁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
“以后,可要多多指教'了。”
这话里的寒意,任谁都听得出来。
叶晨仿佛毫无所觉,笑容依旧诚恳,甚至带着点“惶恐”:
“鲁股长言重了,您是前辈,经验丰富,以后行动队的工作,还要多靠您支持、指点才是。我初来乍到,很多情况不熟,少不了麻烦您。”
他这话说得漂亮,把姿态放得更低,仿佛真心实意把鲁明当作前辈倚重。可听在鲁明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是讽刺,像是在炫耀胜利者的“大度”。
高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点点,又似乎没有。他举起酒杯,朗声道:
“来,大家一起,再敬周队长一杯!也希望特务科在诸位的共同努力下,再创佳绩!”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鲁明也只得跟着举起杯,将杯中那点清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冰火。
宴会继续,但气氛已然微妙地改变了。恭贺叶晨的声音多了起来,而鲁明这边,则明显冷清下去,偶尔有人和他说话,也带着几分小心和探究。
鲁明阴沉着脸,闷头喝酒,几乎不再主动开口,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让原本就有些压抑的宴会,更添了几分尴尬。
顾秋妍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心中骇然。她虽然不完全明白其中关窍,但鲁明那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愤怒,她看得清清楚楚。仅仅一个职位任命,就能引发如此强烈的反应。
高彬坐在主位,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偶尔举杯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诸如“欢迎周乙同志归来”、“特务科又添干将”、“周太太远道而来辛苦了”云云。
他的目光,却像最轻柔的蛛丝,不经意地拂过席间每一个人,尤其在叶晨和顾秋妍身上多做停留。
鲁明坐在叶晨斜对面,手里把玩着酒杯,话不多,但那双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叶晨和顾秋妍。
每当顾秋妍略显生硬地应对某句寒暄,或是叶晨为她布菜,低声解释某道菜的来历,以掩饰她对本地饮食的不熟悉时,鲁明的嘴角就会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其他几个作陪的科长、股长,也都是人精,言谈间看似随意,实则句句都可能藏着试探。
有人问起关里的“风土人情”,有人感慨哈城冬天的难熬,有人“不经意”提到最近厅里破获的某起“通匪案”细节......话题在看似家常的范围内跳跃,却总在边缘危险地带逡巡。
顾秋妍坐在周乙身边,挺直背脊,努力维持着端庄得体的仪态。她脸上保持着浅浅的、练习过的微笑,对每一个投向她的目光都报以礼貌的回应。
周乙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但顾秋妍的指尖依然冰凉,甚至在微微颤抖。
她太紧张了,这种紧张,并非全然源于对环境的陌生,更源于一种智力与经验上的被碾压感。
她能感觉到,席间这些男人,以及个别女眷,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别有深意;每一个眼神交换,都可能传递着无声的信息。
甚至连高彬夫人为她夹菜时那句“妹子尝尝这个,咱们哈尔滨地道的酸菜白肉”,在她听来,都像是一种对“外来者”身份的隐晦强调。
她就像一只被扔进狼群的小鹿,尽管努力伪装镇定,但那种食草动物面对顶级掠食者时本能的恐惧和格格不入,几乎要透过她精致的妆容和昂贵的衣料溢出来。
她的应对,在叶晨看来,堪称灾难一一太过刻意,不够圆融,缺乏那种在敌营中长期浸淫后形成的、自然的油滑与麻木。她还在用“正常人”的思维和反应,来应对这群早已异化了的“特务”。
比如,当一位股长“随口”抱怨现在用电限制严格,连家里灯泡都不敢用大瓦数时,顾秋妍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是啊,我们在......在那边的时候,也听说这边物资管控很严。”
她本意是想表示“理解”和“共情”,试图融入话题。但话一出口,叶晨就看到高彬的眉毛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鲁明的眼神也骤然锐利了一瞬。
“那边”?哪个“那边”?苏联?还是关内其他什么地方?这种模糊的指代,在这种场合,本身就是敏感词。一个合格的,长期在伪满体制下生活的“周太太”,应该更习惯用“新京”、“国内”或具体地名,而不是这种带有距离感
和比较意味的“那边”。
叶晨立刻在桌下用力捏了一下顾秋妍的手,然后笑着接过话头:
“她在莫斯科待久了,说话有时候还转不过弯来。要我说,现在哪儿都不容易,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有口热乎饭吃,比什么都强。”
叶晨语气带着点中年男人看透世事的圆滑与认命,成功地将话题引向了更安全、更平庸的方向。
但这次小小的失误,已经足以让叶晨背后渗出冷汗。他清晰地意识到,顾秋妍目前的段位,和眼前这群魑魅魍魉相比,差距太大了。
她那些在莫斯科学到的无线电技术、国际共运理论,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这里需要的是最原始的生存智慧、最冷酷的情绪控制,以及最精妙的表演天赋。
顾秋妍就像一个手持精密狙击步枪的顶尖射手,却被空投到了需要贴身肉搏、陷阱遍布的巷战战场。
武器不对路,经验不匹配,心态更是完全没调整过来。更可怕的是,她还怀有身孕,情绪和身体状况本身就存在巨大变数。
必须尽快训练她!
这个念头在叶晨心中变得无比强烈和紧迫。这不仅仅是完成支线任务“磨砺顾秋妍”的要求,更是关乎他们两人,乃至整个潜伏任务生死存亡的关键。
指望她自行“适应”和“成长”,在特务科这种步步惊心的环境里,无异于痴人说梦。等不到她“成长”起来,一个微小的失误,就可能被高彬或鲁明抓住,撕开致命的裂口。
晚宴在一种表面客气,内里紧绷的气氛中接近尾声。高彬最后举杯,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目光在周乙和顾秋妍脸上停留片刻,意味深长。
散席后,叶晨揽着顾秋妍,向高彬及众人告辞。坐进返回住所的汽车里,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目光,顾秋妍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几乎虚脱般靠在了座椅上,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叶晨没有看她,只是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夜色吞噬的街景。车厢内一片沉默,只有引擎的嗡嗡声。
黑色的轿车碾过深夜寂静的街道,车灯切开浓稠的黑暗,却照不透车厢内各自盘踞的心事。
开车的是鲁明,自告奋勇,或者说,带着某种未言明的目的,揽下了送叶晨夫妇回家的差事。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映着鲁明半张晦暗不明的脸。他不时透过后视镜,目光如同探针,试图刺破后座的黑暗,窥探那对名义上的夫妻在无人注视时的真实状态。
可惜,夜色是最好的幕布。后排座椅沉在阴影里,只能隐约看到两个靠得很近,却似乎并无更多亲密接触的轮廓。
叶晨似乎酒意上头,靠着座椅闭目养神,呼吸平稳。顾秋妍则侧脸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一动不动,像个精致却冰冷的瓷偶。
没有交谈,没有眼神交流,甚至连肢体碰触都几乎没有,这或许符合一对久别重逢,却又因环境与心境而略显生疏的夫妻状态,但也可能只是一种刻意的疏离。
鲁明什么也看不出来。这让他有些烦躁,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
车子终于驶入那条僻静的街道,停在了那栋二层小楼前。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门廊下亮着一盏昏黄的门灯,在寒风中摇曳。
叶晨仿佛被刹车惊醒,揉了揉额角,带着浓重的倦意开口:
“到了?哎,这酒......后劲儿有点大。老鲁,麻烦你把车开进院里吧,我行李还有......嗯,白天火车上那小子那个皮箱,都还在后备箱,懒得再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