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仿佛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而危险的世界,却又将顾秋妍投入了另一个全然陌生、同样令人不安的“内部”。
刘妈??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朴实、手脚麻利的妇人??脸上带着恭敬又...
门开了。
一股暖流裹挟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旧木家具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门外的酷寒形成鲜明对比。站在门内的男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背心,领口微敞,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衬衣。他身形修长,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久居案牍的沉静,却又在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正是周乙??或者说,此刻占据这具躯体的叶晨。
他目光落在顾秋妍身上,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瞬,视线在她紧握皮箱的手、微微起伏的胸口停留片刻,随即轻轻侧身:“进来吧。”
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
顾秋妍心头一紧,迈步跨过门槛时,鞋跟磕在木质门坎上发出一声轻响。屋内光线柔和,壁灯映照出客厅陈设:一张三人沙发蒙着米色布罩,茶几上摆着一只搪瓷缸子,旁边是一本翻开的《申报》合订本。墙上挂着一幅伪满洲国地图,角落里还有一台老式收音机,天线垂落如蛇。
一切看似寻常,却处处透着刻意布置的“正常”。
“把大衣脱了,挂那边。”叶晨指了指玄关的衣架,转身走向厨房方向,“水刚烧开,给你沏杯红茶。”
顾秋妍依言解下围巾,动作略显僵硬。她将呢子大衣挂好,手指触到衣架上另一件男式呢料外套??那是他的味道,混合着烟丝与樟脑的气息。她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这个空间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将属于他们两人共享,哪怕是呼吸,也再无法独占。
厨房传来倒水的声音,瓷壶碰触杯沿清脆一响。
叶晨端着托盘出来,两杯红茶冒着热气,配着一小碟方糖。“坐。”他说着,在她对面坐下,双腿交叠,姿态放松却不失警觉。
顾秋妍捧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温热,却没有喝。她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这就是她未来要朝夕相对的“丈夫”,是组织口中“极为重要”的同志,也是此刻唯一能决定她处境是否安全的关键人物。
“我叫顾秋妍。”她终于开口,声音比预想中更稳。
“我知道。”叶晨点头,语气平淡,“莫斯科回来的高材生,国际无线电学校的优等生,代号‘雪松’。”
顾秋妍瞳孔微缩。这些信息本应只有极少数人掌握,即便是潜伏任务交接中,也不该如此直白道出。
“你也知道我的代号?”她问。
“不仅知道代号,”叶晨放下茶杯,目光直视她,“我还知道你三个月前在伯力接受了为期两周的心理评估,结论是‘高度理性,情感控制能力强,但存在潜在的理想主义倾向’。”
顾秋妍呼吸一顿。
这不是档案内容,这是绝密级别的内部报告。
“你怎么会……”
“因为我在来之前,也看过你的全部资料。”叶晨缓缓道,“包括你最后一次与丈夫通联的时间??1937年8月12日,地点是海参崴港口。三天后,他随抗联第三军转移,至今下落不明。”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秋妍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杯壁,指节泛白。那些被她强行压下的记忆瞬间翻涌而上:那个清晨,码头薄雾弥漫,他穿着破旧棉袄,背着帆布包,回头对她笑了一下,说“等我回来”。那一眼,成了永别。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以为没人看得出她心底那道裂痕。可这个人,才见第一面,就把她的过去剖开摆在桌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声音冷了下来,“审问我?试探我?还是想告诉我,你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所以我就必须无条件信任你?”
叶晨没动,也没反驳。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神像冬夜里的湖面,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良久,他才低声道:“我不是要逼你信任我。恰恰相反,我不希望你现在就信任我。”
顾秋妍一怔。
“因为我们现在不是同志,也不是搭档。”叶晨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望向外面漆黑的街道,“我们现在是夫妻。在这个家里,在邻居眼里,在特务科所有人面前,我们必须是真正的夫妻。有争吵,有温情,有生活的琐碎,也有彼此依赖的习惯。”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
“而真正的夫妻,不会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他们会试探,会防备,会在夜里醒来时怀疑枕边人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他们会因为一碗咸了的汤而冷战半天,也会因为在雪地里共撑一把伞而心动。”
他顿了顿,语气微缓:
“所以我不会对你掏心掏肺,也不会要求你立刻把我当成可以托付生死的战友。我要做的,是让你慢慢相信??这个家是真的,我是真的,我们之间的每一分情绪,哪怕愤怒、委屈、猜忌,都是真实的。”
顾秋妍怔住了。
她原本准备好了应对一个冷酷无情的上级式人物,或是一个急于掌控全局的强势搭档。但她没想到,对方竟以这样一种近乎哲学的方式,切入这场虚假婚姻的本质。
这不是命令,不是安排,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真实重建”。
“你说你怀孕了。”叶晨忽然道。
顾秋妍心头剧震,几乎要站起来。
“谁告诉你的?!组织没理由……”
“我没收到正式通报。”叶晨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但我进门时注意到你左手无意识护住小腹的动作,还有你走路时重心略微后移的姿势。再加上你刚才敲门前停顿了三秒以上,明显是在调整情绪??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不会因见丈夫而紧张成这样,除非她心里藏着更大的秘密。”
他走回沙发旁,坐下,语气竟带上几分罕见的温和:
“我不是敌人,顾秋妍。至少,不是你的敌人。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把这个家演下去,演到连高彬都看不出破绽。但前提是,你得让我知道所有事??尤其是这件事。”
顾秋妍死死盯着他,眼中闪过挣扎、惊疑、愤怒,最后化为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房间里只剩下壁钟滴答的声响,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终于,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已经四个月了。”
叶晨点点头,像是早有预料。
“孩子父亲……确认牺牲了?”
“没有遗体,没有消息。”她咬着唇,“但我不能再等了。组织派我来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我本可以拒绝,可老魏说……这是唯一能让你获得稳定家庭掩护的机会。”
“所以你就来了。”叶晨接道,“带着一个随时可能暴露的身份风险,走进了全东北最危险的特务机关核心圈。”
顾秋妍猛地抬头:“你觉得我不该来?觉得我是累赘?”
“不。”叶晨摇头,“我觉得你很勇敢。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的人,要么愚蠢,要么纯粹。而你显然不是前者。”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视线与她持平。
“听着,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妻子顾秋妍,一个从苏联归国的知识女性,因丈夫任职于警务系统而定居哈尔滨。你喜欢读书,讨厌政治,对日本人没什么特别看法,只想安稳过日子。你身体不太好,医生建议多休息,所以很少出门。”
他顿了顿,补充道:
“至于怀孕……我会对外宣称是你婚后才发现的喜事。前三个月流产风险高,咱们先不张扬,等过了百日再说。这段时间,你需要格外小心饮食、作息,避免剧烈情绪波动。我会配合你的一切需要,但你也必须听我的安排??在这个家里,我说的话,就是命令。”
顾秋妍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轻视,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认真。
她忽然明白,这个人不是在扮演丈夫,而是在构建一套完整的生存逻辑。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对话,都在为未来的审查埋下伏笔。
她不是棋子,而是这场棋局中不可或缺的一枚活子??必须活着,才能发挥作用。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听你的。”
叶晨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冷静:“记住,以后在家里,叫我‘老周’。在外人面前,你要显得依赖我,偶尔撒娇,但不要太过火。你受过高等教育,不该是个庸俗的女人。”
顾秋妍点头,心头却泛起一丝异样。
她原以为这场婚姻会是一场屈辱的表演,可现在看来,更像是两个高手在刀尖上共舞。他们彼此提防,却又必须紧密相依;他们互不信任,却又要演出最亲密的模样。
“楼上是卧室和书房。”叶晨指着楼梯,“你的房间在东侧,我住西侧。书房共用,但晚上我不允许任何人进,包括你。那是工作区。”
顾秋妍皱眉:“我也是电讯员,难道不能协助你?”
“暂时不行。”叶晨摇头,“你的设备还没运到,而且现在局势敏感,任何异常信号都会引起监听站注意。你先适应环境,等时机成熟再说。”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近十点。
“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七点,鲁明会派人来接我去警察厅开会,你最好能在门口送我一下,让邻居看见。”
说完,他转身欲上楼。
“等等。”顾秋妍忽然叫住他。
叶晨停下脚步,回眸。
“你……到底是周乙,还是另一个人?”她问,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你在火车上打了个人。据说那一拳又快又狠,根本不像是个文职股长能打得出来的。”
叶晨沉默片刻,嘴角竟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周乙是我,我也是周乙。”他说,“只不过,现在的我,比原来的他……更懂怎么在这条街上活下去。”
话音落下,他转身踏上楼梯,脚步声渐远。
顾秋妍独自坐在沙发上,手中茶杯早已凉透。
她望着那扇通往二楼的门,久久未动。
窗外,哈尔滨的夜愈发深沉,寒风呜咽着穿过屋檐缝隙。远处某处传来狗吠,紧接着又归于寂静。
她缓缓将手覆上小腹,低声呢喃:“我们会活下去的……一定会。”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天还未亮。
厨房里已亮起灯光。顾秋妍系着一条素色围裙,正在灶台前煎蛋。锅里的黄油滋滋作响,香气弥漫开来。她动作不算熟练,但足够认真。
叶晨从楼上下来时,正看到这一幕。
他穿着熨帖的警服,肩章整齐,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昨夜的温和已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属于特务科股长的冷峻气质。
“醒了?”他淡淡问。
“嗯。”顾秋妍头也不抬,“鸡蛋要几分熟?”
“七分。”他走近,瞥了眼锅中,“盐少放点,我口味淡。”
顾秋妍“哦”了一声,没说话,默默减了盐量。
两人之间气氛微妙,既不像夫妻,也不似陌生人。更像是两个演员在彩排一场至关重要的戏,各自揣摩着角色的情绪节奏。
七点整,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
叶晨拿起桌上的帽子戴上,走到门口穿鞋。
顾秋妍跟出来,站在玄关处,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替他整理了下领带。
动作生涩,却带着某种仪式感。
叶晨低头看她一眼,没躲,也没说什么。
“路上小心。”她低声说。
“嗯。”他应道,拉开门走出去。
院门外,一辆黑色昭和牌轿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露出刘奎年轻的脸。
“周股长早!嫂子早!”他笑着打招呼。
叶晨坐进后座,车子缓缓启动。
顾秋妍站在门口,目送车辆消失在街角雾气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转身回屋,反手关门,动作瞬间变了。
不再温柔,不再克制。她快步走上二楼,径直推开书房门??门没锁。
书桌上摊开着一份文件,是昨夜叶晨看过的《哈市近期治安通报》。她迅速翻找抽屉,试图寻找任何与电讯、密码相关的物品,却一无所获。
所有可疑的东西都被清空了。
她在书桌前站了许久,最终颓然坐下。
这个人,连睡觉时都保持着警惕。
与此同时,警厅会议室。
高彬坐在主位,面色阴沉。鲁明站在一侧汇报昨日行程,重点提到了火车上发生的冲突。
“……周股长当场出手,一拳击倒那名辱骂者,理由是‘维护特务科尊严’。态度强硬,手法干脆,完全不像平时作风。”
高彬听完,手指轻叩桌面,半晌不语。
“他在关里待了一年半。”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说那边土匪横行,警匪勾结,一天不打架都不算上班。咱们这位周股长,大概是被染黑了。”
鲁明赔笑:“是啊,以前总觉得他太文气,现在倒是多了几分威势。”
“威势?”高彬冷笑,“我看是野性难驯。一个搞情报的,动不动就动手,成何体统?传出去让人笑话我们特务科没人了。”
他眯起眼:“不过……倒也不坏。”
鲁明一愣:“厅座的意思是?”
“一个会犯错的人,总比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好对付。”高彬缓缓道,“我一直怀疑周乙心思太深,像个影子。现在他开始显露脾气,有了弱点……反倒让我安心了些。”
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去查查他那位新婚夫人。昨天刚到,说是从苏联回来的。身份要彻查,尤其是她怀孕的事??这种时候怀上孩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是!”鲁明敬礼退出。
会议室内只剩高彬一人。
他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幽深如井。
“周乙啊周乙……你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他喃喃,“可这破绽,究竟是真是假?”
而在那栋安静的小楼里,顾秋妍正坐在阳光尚未照进的客厅,手中握着一枚小小的金属发报键零件??那是她藏在皮箱夹层中的备用设备部件。
她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放入火柴盒,塞进炉膛深处。
火焰腾起,吞噬了那一点微光。
她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