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站在别墅天台上,反复把这份关于蜗牛的报告读了几遍才折好收起。
总有一些瞬间,范宁觉得如果这世界还存在什么未知“问题”的话,最有可能的关联的指向,就在于蜗牛与“双盘吸虫”。
但有另一些瞬间,他又觉得这不过只是万千正常的生物学与寄生虫学现象的一种。
他反复想了一段时间后,自己都总结出了自己为何这么敏感的原因。
??为什么失常区彻底消失了后,这“双盘吸虫”还是在世上存在?
对,这就是自己一直在揪着不放的事情。
但这不是废话吗。
失常区彻底消失后,“蠕虫”已经再也看不到了,但“双盘吸虫”跟“蠕虫”有什么关系,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那只是一种繁殖方式有点怪异和残忍的寄生虫而已??如果非要说起来的话,“寄生虫”这一类生物对宿主而言都有
点怪异和残忍,难道规定这一类生物都必须从这个世界正常的生物圈里消失么?
手头的文件还有一份。
白纸黑字,没有任何信头或落款,只用打字机敲出直接了当的标题:《11月29日-12月29日部分官方有知者迷失或畸变事故统计表(新历915年与916年对比)》。
这份数据是范宁让罗伊统的,整合了官方渠道中超过三千人的两组抽样样本,其中包含有特巡厅调查员的部分??范宁一直没有正式接受特巡厅的拜访,不过这些人,在如今的局面下,面对罗伊的收集报送联络,很识趣给予
了少见的配合反应。
范宁对这些有知者迷失或畸变的具体情况其实不感兴趣,他就是想看一个大范围的比例。
近一个月的时间跨度,是2.5%。
而去年的同期数据,是2.2%。
竟然还上升了0.3个百分点。
但或许就是正常的随机差异和波动而已,实际可视作是持平的。
范宁再度“揣测”起了自己在意这数据的原因。
可能就是希望新世界里的官方有知者,不会再发生或几乎不会发生入迷和畸变了吧。
但......还是那句话,都追索神秘了,为什么会没有?新世界又如何?持不持平,略略涨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完美主义者的怀疑论。”鬼魅般的声音从范宁背后响起。
F先生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复古西装,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蒸腾的伯爵红茶,他靠在门框上,没有走进晨风里。
“所谓的低等生物,按照它们所能勉力践行的准则,完成生物圈的新陈代谢,其方法并不见得应被称之为污秽;所谓的高等生物,则奋力朝着更高处求索,尽管其方法并不见得应被称之为高明。”他微笑啜饮一口茶,目光没有
看向范宁手中的报表,只是抬头凝望那一轮喷薄金光的朝阳,“......范宁大师,时间又过去了十天,既然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为什么不早点让一切划上最后完美的句号?”
范宁瞥了这个危险分子一眼。
而与之同时,在危险份子靠立的门框背后的暗处,有两道极淡的穿宽松棉质衬衫和古朴教士服的虚影,化作根根细线拉回了范宁的身上。
这段时间,无论去出门干什么事情,范宁都留下了至少三分之二的神性意识,寸步不离地盯梢着此人的一举一动,到目前依然如此。
“你好像很盼着自己早点死啊。”范宁淡淡开口,朝前迈出一步。
只要是一个不蠢的对手,如今大概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范宁晋升见证之主,或是“三者不计之道途”接入最终的“聚点”处,哪怕任一先于另一完成,范宁接下来首先会干什么,结果都是不言而喻的。
除非,这其中还会出什么别的问题。
“死与生这两个单词本身就存在缺陷......本身就是事物未达完美状态前的、充满缺憾的表述方式。”F先生笑意加深,似乎默认了范宁言语中的递进关系。
“那你说个完美的表述方式,我听听。”范宁嗤笑。
他现在的神性之纯粹,根本不怕对方还能带给自己什么隐知传输的污染。
“我非生,我非死。”F先生认真作答,但随即意味深长地承认,“呵呵,这有些拙劣,因为未达完美,在下也获取不到那道真理的表述。”
“夜之道途和技艺本就关乎终末,如今走向终局,算是拥抱了其自身的宿运不是么?既然命定如此,呵呵,那也许就说明,范宁大师提携的这个道途才是正确的新世界。”
“那么,作为前期一路‘探路’和‘试错”的过来人,待得今日,在下对于这新世界最终成熟后的模样,对人类欢悦的顶峰之景抱有迫切的期待......嗯,说得过去,您必须报以理解。”
“出去转转。”范宁再迈一步,不再与此人过多讨论。
但他的话也全然不是邀约,而是近乎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监视的神性刚才收回了,那必然是准备带着这个“人型定时炸弹”一起的。
“其实现在哪里都没什么好看的,住在别墅一隅的阁楼,等候倒计时的结束,在下就很喜悦宁静。”
F先生摇摇头,但还是作出“请”的手势。
范宁迈步之间身形几个明灭闪动,天台、空中、别墅院子草坪、依旧排长队的大门。
城市已在下方醒来,炊烟升起,钟声飘荡,充满了鲜活的琐碎的生机。
“晨星闪耀多么美丽………………”
巴赫的康塔塔从远处教堂飘来,风卷起家家户户露台上未扫净的厚雪,两人走进纷飞的雪中,背影很快模糊,不是逐渐走远的那种消失,更像是融进了雪幕里,再无踪迹。
南大陆,缇雅城郊,狐百合原野。
清冷的空气为之一变,体表的温度干燥温暖,耳边,则有点吵。
两人站在一处高坡眺望而去,眼底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沸腾景象,大大小小的飞空艇在上空盘踞,地面上蒸汽打桩机不知疲倦地做功,将一根根铸铁基桩砸入陌生的土壤,预制好的钢梁通过新铺设的临时轨道被龙门吊抓起,在
工程师的哨声中精准就位。
更远方,极目之处的海域,刚刚清理出的港口停泊着悬挂各国各商会旗帜的货轮,卸下成吨的建材、机器和罐头食品,一座座帐篷蔓延到视线尽头,炊烟混杂着尘土升腾,不同语言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机械噪音和偶尔的
争执声,交织成一曲粗粝的开拓交响。
这是曾经的异常地带,它如此一直蔓延接入到原本“正常的地带”,当然后者自南国”谢肉祭”的梦境消散以来,依旧属于重建之地,只不过两年的时间,建设已初具规模,相比于范宁眺望的远方,如今的它“静态”得多。
眺望的远方......
那些曾经浸泡在滥彩之中的认知扭曲之地,在一个月前退潮后,再也没有返还回来,于是留下了大片大片“正常”的土地与水域。测绘师和探险队发回的报告令人瞠目:肥沃的冲击平原、埋藏浅表层的矿产脉络、气候宜人的海
岸线、以及连接旧大陆的,缩短了数千海里航程的新海峡.......
地理教科书在一夜之间过时,民用地图亟待重绘??新世界的民众本身是有“旧日”的记忆的,而这些陆域和水域的“回归”,对这个世界而言,不啻于在已经写满的史书边页,用一只无形巨手撕开了一道崭新的空白。
对于被人口压力、资源竞争与殖民焦虑所困扰的工业浪潮下的各国而言,这无异于天降神赐,短暂的政治争吵与派系谈判以惊人的速度完成,这和之前“谢肉祭”事件后的“南国圈地建设运动”完全不一样,这次的蛋糕实在太大
了,大到根本没人愿意浪费时间,为什么“分比例”去掀桌子。
勘探队、工程公司、投机商人、渴望土地的贫民和寻找机会的冒险家,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般,涌向这些“新生”的希望之地。
“效率惊人,不是吗?”
F先生的声音在喧闹的风中显得很清晰,他的手杖点在地面,发出奇特的仿佛叩击某种硬壳的轻响。
“人类总是擅长将‘空白,迅速填满自己熟悉的模板,提欧莱恩铁路公司......哦,目前来看,最大的赢家'是他们,他们家的少爷,好像自旧世界起还在您的‘音乐公司’兼职领着另一份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