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不必惊慌,”山野懵夫师父看出那些赶尸匠惶恐不安的样子,极力安慰,“我知道你们在肢解尸体,不过你们肢解的,都是大奸大恶之辈。苍天有好生之德,平道山野懵夫和小徒云里散人既然没有能力解救倒悬于水火的干人,还不至于就忍心断了这一行业的生计。”
“仙长明察!但凡有其他门路可以混一口饱饭吃,谁还愿意干这种龌龊不堪的事?”走在前面那个领尸的赶忙一遍遍的作揖。
“我可不可以问一声,你们行业有什么忌讳没有?”山野懵夫问。
“有,‘三可赶,三不可赶’”
“何为三可赶,何为三不可赶?”
“被杀头的,受绞刑的,站笼死的三种可以赶;凡病死的,投河吊颈自愿死亡的,尸体已经腐烂不全的不可赶。”
“哦,”做师父的道人点了一下头,又问,“对了,这里离湘西的地界还有多远?”
“就是四五十里路。”
“有没有听说过落洞花女的事?”
“有的,前方六十来里路有一个地方叫做太平山,周围被龙潭河水环绕着,这其中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女子。”
“那好,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呀!”
山野懵夫说着便站了起来,喊了他的徒弟一声就走。这老人家白发苍苍,却能走出一阵风来。不一会儿,我们就把那“尘归尘,土归土......”以及所谓的摄魂锣声音远远摔在了后面。
“师父,为什么赶尸人要讲究‘三赶三不赶’?”云里散人又在问他的师父。
“这年头被冤杀的人是不少,可是被冤杀的往往都是穷鬼。穷人一般就都落得个‘沟死沟埋,路死插牌’的命运,哪里会有亲人要花钱运回家乡。能运回来的大多是些奸恶之徒,这些人死有余辜,不要说把他肢解,然后带回他的头颅和四肢去加上些茅草拼凑出人形,然后穿上衣装去骗他们亲人的那点钱,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过分。三不赶的对象中,正常死亡者多为善良之人,而自我终结的人生前一定已经觉得自己生不如死,肢解他们,不是人的所为。”
“还有,师父说要随红军的队伍北上,为什么还要去湘西了解什么“落洞花女”呢?”
“你有所不知,这红军北上了,可我连续几天占卜的结果,是北面有宽阔的长江阻碍,西面是赤水河,政府应该早就有重兵把守。要是从前也就罢了,可我夜观天象,发现红军中将星开始易位,出主意的是一个懂得大道的人。既然如此,他们还会南折,往能走的路线走。人家要一路打仗,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赶上他们。趁这个时候我们就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这是我们内心真正的修行。看清楚病根才能治病救人,这才是道呀!”
“那前几天要建什么根据地的标语.....”
“兵者,诡道也!我就说过这是虚虚实实的事情,这黔北三面是水,若被几十万大军守住几面险要,有一路军顺着乌蒙山脉由南向北向大楼上脉突击,这区区几万人马.....”
天亮的时候,师徒二人来到了湘西凤凰境内的太平山。
这一带山青、水秀、洞奇。
都大冬天的了,清清浅浅的龙潭河水,一路摇曳着碧树的倩影。这儿是清波注入洞中,那儿是洞里泻出玉泉。常常有画眉鸟在崖壁间的橫柯上把琴弦跳响。
他们师徒找了一处镜子一样平滑的潭水洗脸。
弯下腰看自己的影子时,奇怪,都说见了死人晦气,可是云里散人的脸色似乎比在家时红润了很多。他暗暗地觉得惊奇。
“徒儿,”师父山野懵夫说到,“这次让你见的是女孩子,可不许像上几次一样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当着别人的面讲出了。”
“谨依师父教诲。”这个机敏的徒弟回答。
山重。水复。水边开阔处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村庄。如同一朵一朵的鲜花,被龙潭河水串成了挂在太平山脖颈上的花环。
沿河的村落全是穷人小户。云里散人不用师父讲解堪舆的道理,他就知道,这样的环境出美人。他们走过的人家,家家女孩儿都有着这一带地方山的清秀和水的灵动。
最美的那一个女孩被他们在前方的潭水边遇着。
“注意了,我们要看清的是这个女孩子的内心世界。”师父山野懵夫小声提醒。
那个女孩坐在潭边的石头上,或颦或笑,半痴半傻。她面如桃花,眼波明晰如眼前的流水,婀娜的倩影在水中花枝颤动。
云里散人把师父用茅草扎成的眼镜圈子扶了一扶。
他的目光穿透时空,一直抵达到了眼前女子的内心深处。哦,她身旁留出的半边石头上,坐着她心中的男神,面庞英俊,风流倜傥。正把女子揽入怀中,河沿上有一匹白马,正在啃食着现实与虚幻当中俩人的呢喃软语.....
师父山野懵夫的拂尘在犹豫着是不是要摇,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动。
他的徒弟一遍又一遍地用茅草眼镜放影着这个女孩长大成人所经历的图片--这一张是吊脚楼上的疑望,那一张是龙潭河边的逡巡.....后来是人间寻不到的爱情在波光中闪烁,最终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幸福了渴盼的内心。
他们把眼睛看向了眼前女子的未来,看到的是她在春天繁花纷乱的时节,向着这龙潭水中闪动着的一个敞开了的胸怀纵身一跃.....
父母给她的丧礼却是嫁女儿的喜庆,唢呐和鼓声在吹吹打打......
后来云里散人跟着师父走进村子去向村民了解这些女子。
他们骄傲地说:“世间山、水、石、木都有神明,也只有这些神,才能配得上我们这一带这些美女。”
离开太平山时云里散人问山野懵夫道长:“师父的拂尘要是一扬,这些女子可能就会回到现实里,可是师父为什么会选择不动?”
“在人生还不如梦境美好时,把人家从幸福中拉进这个没有人性的世界,谁会认为这叫做救赎?”过了好久,师父又补充说道,“昨夜见到的赶尸匠很龌龊;今天见到的落洞女很凄美,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两个方面。这两方面都是不合道的。要一切都好起来,还要寄希望于那些红军哟!”
“那我们就找红军的队伍去?”
“是,不过我们一边走,一边还得看清楚这湘西到黔东、黔北地区苗民当中的另外一个谜。”
“什么迷?”当徒弟的问。
“我想看清楚这边苗民里面流传的女巫和蛊毒是怎么回事!”做师父的回答。
“那我们......”
“往山里走。”师父不等云里散人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进山的石板路崎岖而又盘旋,天气却变得有些阴冷了,雾从河谷底端向上升腾,里面有些凉飕飕的水汽。
偶尔有人站在路边,给这两个道人让道,其中有姑娘,也有小伙子。小伙子们一般都像他们一样任凭冷雾浸湿头发。姑娘们则撑着雨伞,一个个笑颜如花,缀满银饰的苗家服装叮叮当当很有节奏地响动。
云里散人想,这里不远处应该是一个市集。
“徒儿,你把眼光穿个雾气看山下。”
他们刚好翻过一个山垭,前方的山谷雾气蒸腾,云里散人什么也没有看见。
“师父,我--”
“我不怪你,不过你得先把心从刚才看姑娘的纷乱中收回。”
这回浓雾渐渐被云里散人的目光穿透。
山下是一个两岔的深谷,谷底的岔道上有两个男子,一个四五十岁,一个二十多岁。他们向另一岔路的哪边张望着,那里漂过来了两把雨伞。
“怎么了,他们要图谋不轨?”云里散人有些惊慌地问。
他的师父见徒弟开始凝神了,又说了一句:“再看那两个男子,他们手中拿的是什么?”
“年轻的一个是一根竹棍,大概四五寸长。他左手拿着棍子,右手四指弯曲,中指竖起,在竹棍上比划着。”
“对了,这是道家的指诀,叫着金刚指,可能是这边的梅山教派传出的。你再静一静心,看能不能听清他们念的口诀。”
按照师父所教的,云里散人这个年轻的道士把眼镜两边的耳挂扶了扶,把手在耳朵后面弯曲成筒状,哦,一里开外的地方,那声音隐隐约约的传进了他的耳鼓--
翻眼望青天,
师父在身边。
一根棍,五寸长,
将来放在裆中央。
师父给我找新娘,
生活要用前。
“这是在放情蛊,”山野懵夫对徒弟说,“你给我看清那放蛊的师父和小伙子是不是都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是的,师父!”
“不是色狼吧?”
“不是!”回答很肯定。
“那你再看看那两个姑娘,最主要的是走在小伙放竹棍那一边那一个,心里有没有其他男子。”
云里散人又把目光聚焦在了姑娘心里。
“有了。”他对师父说。
“是不是眼前这个小伙?”
“不是。”
做师父的把拂尘往山谷里面轻轻地扬了一下。
他们看着山谷里的姑娘一路走来,走近了,跨过那截小伙子扔在地上的竹棍了。小伙从后面走进了姑娘的雨伞里,右手往姑娘的后背上拍了三下。
“妹子,跟哥哥回家呀!”小伙子说。
那个姑娘无动于衷,她白了小伙子一眼,依旧跟着她的同伴有说有笑地走她的路。
师徒来到岔道边上的时候,那个给小伙子放****的师父正蹲在岔道边唉声叹息:“唉!我做这东西还是第一次不灵啊!”
反而还是小伙子在一旁安慰他:“叔叔你不要自责,是我这一辈子合该要打光棍。”
这道家师徒走向前去向他们行礼。
“****没有作用,不关这个师父的事!是我把他放的蛊隔开了。”师父山野懵夫上前一步对那个年轻人说。
“你们是--”
看得出这两个放蛊的男子很惊异。
“贫道山野懵夫,这是小徒云中散人,”师父说,“小伙子,你村子里有人喜欢着你,你只要请人提礼物上门提亲就是,那才是你的长久夫妻。这个女子即使跟你回家,人家心里有人了,只会在你家住上最多七七四十九日。到时对于双方都是伤害。”
“是真的吗?”
“如果感情合不来,这个仙长讲的只能维持四十九日的事是真的。”那位帮小伙子放情蛊的师父赶紧说。
“我说的是村子里有人喜欢着我的事是不是真的。”
“你们都看着我的眼睛!”山野懵夫对那俩人说。
风停了下来,周围的雾气不再蒸腾,山头的鸟雀也没再呼朋引伴了。这老道士的眼睛中闪现出一个苗家姑娘的丽影。
他们的面前是俩个惊恐的面孔和“哦、哦”的尖叫。
小伙子的脸上乌云顿失,灿然若花。可是一会儿却又阴郁起来:“可是......可是我上次就请叔叔提过亲,人家不答应呀!”
这时那个会放情蛊的师父开了口:“我......我上次根本就没有进人家的门。”
“为什么?”
“你爸爸说,冉家小花的姑姑自己说会放毒蛊,要村里人都远离她,不要同她接触;可是这小花心地太好,常常不听劝阻的去看她姑姑......”
“哎哟!”小伙子气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我只要小花心里有我,管他什么毒蛊不毒蛊的;她的姑姑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以后也要同小花一起去看她老人家。”
“你家贵姓?”老道士突然问那小伙子。
“姓杨,我叫杨树。”那个小伙了赶紧回答,他还指了指身边刚刚帮他放****的那位师父:“这个是我的叔叔。”
“好!”山野懵夫对杨树说,“今晚就到你家去,我既然来了,就把这周围十里路以内的毒蛊都扫光。也叫你爸爸不再担心你与小花的事情。”
“可是......”
“你是担心会危及小花姑姑的生命吧!你放心,如果你们家姑姑真的是一个好人,从此她就得到了解脱!过正常人的日子。”
当晚,这一老一少两个道士就住宿在了杨树家。
当师父的在杨树家摆了香案,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是一连串他的徒弟还看不懂的手诀。
老道人在人家壁上挂了一块白布,目光炯炯,把一束光柱投射在了白布上。
在场所有的人都尖叫起来。白布上边,先后出现了两个妇女。
一个是村东头的柳幺婆,是专门给人家收蛊毒的。原来放蛊毒的也是她呀!柳幺婆看上去是一脸的笑,但这种笑慢慢就变成了一种恶毒。头颅也不是人了,是一头西南一带最毒的烙铁头毒蛇。她身上就挂着一条这种毒蛇,隐隐约约,在场的人可以看见蛇口里在吞咽着许多蜘蛛、蜈蚣、蟾蜍、蝎子等等剧毒之物。那些剧毒的东西到了蛇的肚子里还在打斗、撕扯。
老道人的拂尘这时在杨树家的堂屋中搅动成了一团烨烨飞旋的火焰。柳幺婆的影子从幕布上脱落,尖叫一声跌落在了火里,和她身上的毒蛇呀蜈蚣的一同在火中蠕动、挣扎,然后慢慢消失。
接着出现的就是冉小花的姑姑,姑姑形容消瘦,眼圈红红好像在流浓的样子。她一身到底爬满黄色的桑蚕,整个人正在痛苦地扭动。
老道士的拂尘又舞起来了。小花姑姑身上的蚕虫自动脱落,一个个掉进了拂尘搅动的火焰当中,发出了啪啪啪的响响。姑姑的脸从痛苦转向了平静,继而是一个让人想哭的笑容。
一切平静了,山野懵夫收起了法术。看见大家一个个呆呆的样子,把拂尘把调过来敲了一下杨树的头,笑笑说:“还不快去找你家小花?”
那家伙看了一眼他的父亲,夺门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