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子年十一月底,后金祭告天地发兵,虚张声势进攻东江镇,实则南征朝鲜。
岭东大战,令后金国元气大伤。
归附的察哈尔诸部、吞并的科尔沁邻国,都在大战中灰飞烟灭。
但战败,带来的恶果并非只有军事上的影响,受创更重的是后金国脆弱的经济。
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刘承宗和吴三桂。
刘承宗的军队宰牛屠狗、杀人破军、掳掠人畜财货,践踏田地青苗,几乎是无恶不作。
张献忠奉命劫掠,能是个什么含金量啊?较后金军入明境,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同野兽般的军队横行过后,只留下遍地的狼藉焦土。
吴三桂就更直接了,憋着股劲想冲进辽东再做一场,但被舅舅祖大寿压着,只能在战场边缘捡拾鸡零狗碎。
短暂占领海州城的几个月,他的马队整天赶山羊巡行与海州到辽阳一带,不走大路专践田地,把地里能啃的嘴,能踏的踏。
现在那边的田地是遍地夯土,出来的苗子都像狗啃的一样,三垧地长不出一垧的粮。
一斗米暴涨至八两,比刘承宗起兵时的陕北粮价还高十倍。
后金国又重新回到老汗殡天,四面封锁,人心不靖、天灾横行、粮食减产的窘境。
两次兵败,让黄台吉十年辛苦,付诸东流。
如果明廷对后金的情报准确一点,就会知道,他们眼下绝不会进攻东江镇。
岭东大战兵败后,摆在盛京大政殿的头等大事,就是平息战争带来政治动荡,避免内乱。
内乱的根子,就在于因兵败流寓盛京城外的两万汉蒙军队。
这些军队,基本上都是黄台吉继位以来的整治成果,三顺王、科尔沁的部队,损兵折将、互不统属,又失去了封地领地,衣食无着。
成为八旗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为解决这一麻烦,黄台吉在战后指使多尔衮裁军种的同时将之编入八旗。
他们裁撤了汉军重兵、蒙古、天佑、天助诸军,将之统统编入八旗,这本质上是黄台吉因损兵折将,对八旗的兵力补充。
但是在实际执行上,并没有那么容易,各旗主即使是旗下牛录缺丁严重,也不愿用这些人进行补充。
因为这几支军队,尤其天佑天助,在本质上是隶属黄台吉的私兵,而科尔沁则是黄台吉的外戚。
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吴克善、巴达礼、孔果尔、满珠习礼、布达齐这八王,在理论地位上等同旗主,军队编制上等同固山。
可实际地位要比爱新贵族低得多。
而八旗本身又是军民政一体的卫所式贵族体系。
这帮人有官职,带着的军队并入八旗,意味着就要挤占各旗本身的贵族编制。
其实这次黄台吉还真没什么私心,就是要用汉军和蒙古军补充八旗的伤亡损失。
无奈他早前多次使用政治手段,向各旗掺沙子,不断地换旗、换人、换旗主,以此来制衡贵族们。
如日中天的时候还好说,人人都害怕他,可到如今站不起来,一切都要指派别人来做,事情就不一样了。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红旗的岳论。
两红旗在战争中未遭受太大损失,岳论说话也硬气。
不过他爹代善到底是族长老大哥、八旗的压舱石,为了家族团结,连汗位都能不去争取,更别说如今危急之时了。
赶在岳论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就压住了儿子。
而蓝旗的两个旗主,豪格和济尔哈朗,态度暧昧。
他俩是敢怒而不敢言,一方面手里兵将死了不少,地盘也被诸旗分走,话语权小的很。
另一方面,这俩人凑到一块,也没工夫聊旗下事务。
这对难叔难侄,对黄台吉是绝对的人身依附,以至于随着黄台吉身体不好,地位变得岌岌可危。
豪格是黄台吉的儿子,这不必说。
济尔哈朗则是舒尔哈齐的第六子,这个身份,父亲和兄长都被老叔努尔哈赤幽禁至死,哥哥阿敏眼下也被黄台吉幽禁。
而他能受努尔哈赤、黄台吉的接连重用,获封郑亲王,不是一般人,靠的是能站队。
不过作为代价,掌管金国刑部,帮着黄台吉干了不少脏活争权夺利,几乎得罪过所有的八旗贵族。
这样的身份,导致有的人表面上还活着,但是在蓝旗两名旗主的心里已经死了。
他俩凑一块,寻思的都是皇上天以后,大位继承的事。
后金的继承制度尚无定例,是长子继承、兄?弟及、幼子守灶还是玄武门继承制,谁都说不好。
济尔哈朗为避免清算,得琢磨一条后路。
但咱八旗的旗主们啊,也不是谦虚,这节骨眼上是真没个像样儿的继承人。
代善年事已高,同时也没那个心。
岳?不能服众,代善作为族长会避嫌,也不会支持。
阿济格虽然强悍,但连旗主都不是,只会支持多尔衮,但多尔衮没那身份。
至于多铎?
多铎太抽象,别人会避嫌,先推举其他人,但多铎一定会喊着自己要继位当皇上。
但这不过是嚷嚷着玩?因为谁也不会真生气,同时谁也不会真把他的提议当回事。
至于济尔哈朗自己,他又不嫌命长,这种事想都不会想。
也就豪格了。
有继承人的身份,能得到两黄旗的支持,代善的两红旗也不会反对。
所以镶蓝旗主济尔哈朗是有意靠拢,这是六旗对二旗,优势在我。
但这么一靠拢,济尔哈朗就发现了个大问题:豪格通人性的程度不亚于多铎。
他的本意,是想让豪格领悟,他有继承歹青大统的身份和机会,欠缺的就是兵力,权势和人脉。
而好叔叔济尔哈朗,正是能为他带来兵力,权势的人脉。
可这好大侄儿像听不懂人话一样,使劲向他证明:假如崇德皇帝不在,他豪格继承家里的皇位,能得到济?哈朗的一位远房亲戚的支持。
这位支持者身份尊贵、兵力雄厚、财力庞大,权势滔天,能给他带来极大助力,唯独有点不干人事。
济尔哈朗从天黑想到天亮,思来想去,身份尊贵的,兵力雄厚的,权势滔天的、不干人事的,咱爱新家族都有。
但要想把这些特质集于一人之身??谁?
他二哥阿敏吗?
豪格要是把继位的希望,搁在阿敏身上,那他这继承人算没戏了。
何况那是他亲哥,谈不上远房亲戚啊。
等满脑子问号的济?哈朗再向豪格询问那支持者是谁。
却听豪格反问他,与身在青海的小姨子苏泰哈敦还有没有通信渠道。
一句新兴的满洲方言如闪电般劈开思想上的浓雾,撞进郑亲王的脑海?你妈的,承宗!
济尔哈朗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跟远在陕西的刘承宗,算是连襟。
承宗在能力上肯定没问题,哪怕是去年天底下三个皇上的情况下,哪个驾崩了,若有多位继承人,承宗随便挑一个说要拥立继位,那还真是他说谁继位谁就能继位。
就算是崇祯爷驾崩了,继位的是朱慈?还是朱慈炯,什么废长立幼的,跟承宗玩意儿勤王保驾比起来,都不重要。
但这也太抽象了,还不如支持者是阿敏呢。
得到阿敏的支持,至多是让豪格的继承大业没戏。
承宗的支持,弄不好歹青都没戏了。
这种神奇继承人当前,什么把汉军蒙古军编入八旗的命令,这还算事儿吗?
其实最反对这道命令的人,反而恰恰是黄台吉的命令执行者,多尔衮。
跟蓝旗那俩盼着黄台吉驾崩的旗主不一样。
多尔衮、阿济格、多铎三兄弟,正在丰满羽翼的时候,是真不希望黄台吉驾崩。
他们哥仨根本就想不到皇上驾崩的事,他们考虑的是皇上活着。
多尔衮跟多铎凑一块嘀嘀咕咕,琢磨把这帮汉人军官、蒙古贵族放进两白旗,将来两白旗不就成皇上的了?
那还能听他们兄弟俩的吗?
难说。
在多尔衮的主导下,多铎在十王亭议事时率先发难,跳出来明确反对把奴才们编入八旗当主子。
红旗的岳论立即跟进加入匹配。
蓝旗的济尔哈朗与豪格则针锋相对,表示服从皇上的命令,兵力是多多益善,你们不愿意要,大不了两蓝旗把人都接收了。
一下子把代善吓坏了:“那绝对不行!”
双方争执不下,多尔衮伺机提出,将八旗从牛录、甲喇到固山,整体扩编,增设职位,但要保住原有的满洲贵族利益。
最终的结果,是黄台吉下诏,将八旗从二百多个牛录,扩编至五百九十四个牛录,从牛录章京到固山真,统统增加到三倍。
但编制虽然有了,兵力依然有限,便导致各牛录调整后,人手空虚,每个牛录的战兵数量,从老汗时代的三百余人,至天聪年间的三百,锐减至如今一百。
其中的披甲兵,也从曾经的一百五、九十六,降低到了三十五。
与之相对,八旗的固山,从七千五百人改为两千五百人,每旗将固山额真增设至三人、梅勒章京增设至九人。
缺失的兵力,就从朝鲜拿。
一大群升了官职地位但兵力减少的老贵族,一大批得了小贵族身份的八旗老兵,磨刀霍霍,要进朝鲜拿人拿地,把自家贵族的财富坐实。
这才是歹青要大举南征进攻朝鲜的原因。
东江镇固然是肘之祸,八旗贵族们利益不均才是心腹之患。
这种情况下,八旗贵族根本不可能去攻打东江镇。
何况就算想打东江镇,也得考虑目前的难度。
八旗贵族比大明更清楚东江镇的情报。
东江镇的额定兵力,从最初毛文龙口出狂言,报出十五万之巨的兵力,到后来袁崇焕检兵定额两万八。
再到岛上诸刘作乱,岛上大逃杀之后,额定兵力已削减至一万两千五百八十人。
东江镇虽然在粮草上无自给能力,岛兵也因此疲惫饥饿,但这部分在籍明军,朝廷通过海运管粮饷,尚能保持些许战力。
八旗军虽然遭受巨大杀伤,但消灭些零散海岛上的驻军,依然不成问题,问题在于皮岛的位置。
像尚可喜早前驻扎的广鹿岛,或鹿岛、獐子岛之类,就在辽东半岛沿岸,只要在岸边造船,找到机会就能将之封锁,封锁之后就能将之歼灭。
因为小岛无淡水。
皮岛则不然,一来是它足够大,二来则是它在辽东半岛海岸线的百余里之外。
陆战之时,兵马疾驰,百里不过昼夜之间。
海上需要的时间也差不多,但昼夜远航攻打海岛,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
另一方面,皮岛虽然离辽东半岛远,可它离朝鲜近,距离朝鲜王国的平安道铁山郡海岸,最近只有四里。
四里,意味着陆岛两边的岸炮都能轰击从中路过的船只,很难达成封锁。
因此对目前,黄台吉瘫痪后,实质大权掌握在多尔衮等八旗贵族手中的后金国而言,攻打皮岛的方式在战略上无可争议。
只有自朝鲜王国的铁山郡,切断东江镇之皮岛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继而进行围困,将其困至弹尽粮绝,再登陆攻岛这一条路。
这事在过去不好办,但如今并不难办。
黄台吉瘫痪在床之后,政治对八旗贵族们来说,成了一件的事情。
但是战争,对他们来说是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游刃有余。
很快,一个攻打朝鲜的计划就制定出来,紧跟着军队就集结到位。
不论是黄台吉、多尔衮或岳豪格,八旗贵族眼下的共识,便是朝之战可急不可缓,可快不可慢。
战役拖沓,必然导致明军来援。
在岭东战役元气大伤的八旗贵族们,在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之前,缺乏应对大规模战争的勇气。
哪怕对手是朝鲜王国的军队,亦要以狮子搏兔的态度,全力出击。
重骑开道,马队破袭,直袭王都,重兵破城,擒获国王,以势迫降。
人选上,以马福塔与多铎率领三百前锋营为先锋。
岳?、豪格率领四千八旗军为左翼。
多尔衮则统率尚可喜、金玉和、吴克善、满珠习礼等几乎全部的汉蒙军两万,携枪炮云梯车等重兵器。
总兵力两万四千余,于腊月初一渡过鸭绿江,分三个梯次扑向朝鲜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