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走了,同样走的还有那个青年。
女孩一个人坐在树下,呆呆的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双眼无神,嘴唇青紫,娇小的身子抖的如同秋风中的黄叶,但她的手里还是紧紧握着那把黑色的尖刀。
她还是没能杀了那个青年,那时的心月还只是一个习惯了默默忍受,却没有勇气和胆量进行反抗的孩子。
回到家,狼狈的样子自然招来了家人的心疼,问她是怎么了,女孩却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还是相熟的邻居把打听来的事情说给了他们。
父亲一连摔碎了五个茶杯,将他心爱的檀木书桌捶的砰砰作响,母亲垂着眼泪给自己熬了好大一锅姜汤,百般安慰之后又去灶上给自己烧水洗澡。
但她们没有一个人提出要为自己去讨个说法,别说那个不知来历的青年公子,就连几个欺负自己的女孩也不是父母可以招惹的。
她们没有实力,也没有势力,身为下位狐族一生也只能在三境以下蹉跎,所以心月不怪她们。
只有小姨,当看到女孩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坐在那里盯着一个地方发愣之后,提了长剑就要出门,却被母亲抱着腰死命拖了回来。
小姨与母亲是一母所出,但年纪却小了许多,她年轻的时候曾跟自己一样被认为是千狐窟天赋最好的女孩,但她却远比自己更有勇气,很小的时候就独自一人走出了千狐窟,出外游历,直到半年前才又回到了这里。
离开时一人一剑,再回来时依然是一人一剑。
但修为却已达到了令人惊叹的五境,放眼整个千狐窟,也只有山长一人才有这样的境界。
心月觉得山长之所以改变主意要娶自己做儿媳,很大原因上也是因为小姨。
小姨对自己最好,别人家有什么吃的用的,小姨便会出去两天,回来时一定会给自己带来更好的。而且小姨还烧的一手好菜,尤其是她炮制的肉脯,是心月最最喜欢的美味。
以前,心月最喜欢的只有两样,美食,和人族女孩的胭脂水粉。
现在,她又多了一样,美食,胭脂水粉,还有小姨。
因为只要有了小姨,前面两样就都会有了。
咕嘟咕嘟……
心月把整个人沉入大大的浴桶里,连头顶都埋下去,清澈的水面不时冒出一个个气泡。
姜汤已经灌了两碗,浴桶里的水也够热,心月的皮肤都被烫的发红,但她还是感觉冷,好冷,从后背沿着脊椎蔓延上去,仿佛有一条阴冷的毒蛇盘踞在那里,让她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针扎般的刺痛。
外面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又是小姨跟母亲发生了争吵。
“不行……放开我……咱家的孩子……受这个欺负!”
“别……我不许……你一个人……”
“我不怕……打不过我……再说我也有人……”
“你又不会总在这……以后……我们……心月……”
……
声音时而激烈,时而低徊,但终究渐渐的低下去了,最后以一声巨大的摔门声作为终结。
心月泡在木桶里,后脑枕着叠成方块的湿布巾子,茫然的望着刷过桐油的房梁,脸上无悲无喜。
她忘了那天她在里面泡了多久,桶里的水凉了又热,倒了又加,但那种冰冷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像外面的细雨,像女孩们冰凉的手,也像男人那钩子一样的目光。
最后还是小姨看不下去了,推门进来一把将心月从桶里拎了出来,像擦洗小狗一样把女孩上上下下搓了个干净,直接抱到床边,把她塞进了被窝。
不久,小姨温暖柔软的身体也钻了进来。
“心月,小姨问你,你喜不喜欢小姨?”
“嗯……”女孩轻轻的发出了回来后的第一个声音。
“那你想不想知道这些年小姨去哪了?我这身修为又是谁教给我的?”
“嗯!”
“你知道青丘之主,涂山氏吗?那年我在外面遇见了她……”
小姨开始讲述她当年离家后的经历,其实并没有多么传奇,无非是在妖域中漂泊,道听途说,增长阅历,在经过了两年的积累后,她终于确定了她的目标。
她要去涂山氏的领地,她要求青丘之主收她为徒,她要跟那位据说是数万年来狐族最开明、最仁慈、也最美丽聪慧的女子,学习修行。
“她叫涂山白蘅,小姨只告诉你一人,你出去可不要乱说哦。”女子将嘴唇贴在女孩的耳朵上轻轻说道:“你永远也想不到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有多么惊讶。”
“她跟传说的一样美,不,她比传说的更美!”
“而且在她的领地里没有欺辱和压迫,上位贵族不能强迫普通妖族去做他们不愿做的事情,下位妖族也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享受跟贵族同等的待遇,比如修行,比如文字,比如学习音律和歌舞……”
“那是世间最好的地方,奖罚分明,生活富足,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
“山主对待我们永远不会疾言厉色,永远不会打骂折辱,只要你得到她的认可,她就会毫无保留的教导你,修行、术法、读书写字,琴棋书画……无论你想学什么,她都可以教你,因为她什么都会!”
“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狐,也是最美丽最优雅最善良最……”
小姨仿佛魔怔了一样,心月被她一连串的“最最最”听的脑壳青疼,连遭受欺辱的悲伤都一时忘了理会,小声打断道:“她就没有缺点的吗?爹爹说人无完人,妖也是一样。”
小姨顿了顿,脸上流露一丝尴尬:“要说缺点也是有的,她……骄傲,而且还不太爱理人,总是冷冷淡淡的。”
话锋一转,又一副迷妹的样子:“但是好有气质啊,她以女子之身执掌青丘,涂山氏一脉横压五族三姓,就算有点性格,那不是很应该的吗?”
“这次我回来就是想把你们也接过去,但姐姐姐夫似乎不愿意走,所以……”
女子看了看怀里的女孩:“你愿不愿意离开这里,跟小姨去涂山氏的领地?”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对于最远也只不过是翻过对面那座山丘的女孩来说,外面的世界是那么陌生,那么未知……哪怕那里被小姨形容的那么美好。
女孩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面临这样的选择,正如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千狐窟。
女子脸上的希冀渐渐敛去,失望的说道:“那既然这样……”
刚说到这里,却听见女孩弱弱的声音:“涂山氏的领地,有好吃的吗?”
扑哧一声,女子笑了出来,用力捏捏外甥女的鼻头:“比这里的好吃的多出一万倍都不止,保证都是你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美味!”
“那……有胭脂水粉用吗?”
“你都长成这副祸国殃民的样子了,怎么还惦记臭美呢?没有!有也不许你用……小姨我的风头都被你盖过去了!”
“哦,那不用就不用吧,其实就算没有美食也不打紧,有小姨就好啦!”
“嘁,你是打定了主意我会买给你吧?鬼精鬼精的,一肚子弯弯绕!”
“哎呀!”
“怎么,小姨碰到你了?哎呦,不知不觉长这么大了都?手拿开,快让小姨鉴赏鉴赏……”
“不要!小姨是坏人……呀!!”
被浪翻滚,床板吱呀,一大一小两个绝美的女子纠缠在一起,房间里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
以及一些……奇怪的声音。
……
幻阵之内,涂山白蘅的身边,心月依然无声无息的站着,但她的气息却在飞快的衰败。
眼前的场景是那么熟悉,里面的人是那么的清晰,女孩,小姨,父亲,母亲……
我是谁?我在哪里?
那个女孩就是我吗?我的名字叫……
心月?
红衣少女迷迷糊糊的想着。
眼前忽然景物更迭,女子不见了,父母不见了,细雨蒙蒙的千狐窟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浓烟滚滚,烈焰飞腾的山林。
林外的碎石山道布满了裂痕与深坑,碎裂的马车只剩下一半,凄凉的悬在山崖外面。
到处是赤红的火焰和殷红的鲜血,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火舌舔舐着死者的尸体。
因为女孩最终的选择,不愿离家的父母也不得不在女儿和家乡之间做出了抉择,四个人变卖了家当,换了些银钱和丹药,赶着马车踏上了去往涂山氏领地的道路。
然而才刚离开千狐窟不过两日,他们就在一座荒山里遇到了伏击。
马车碎了,父母死了,对方的第一波攻击就让他们的身体千疮百孔,连化出狐身以命相搏的机会都没给他们留下。
气劲袭来的时候,母亲第一个跳起来把自己紧紧搂在了怀里。
父亲紧随其后,试图把母女俩都挡在身下。
小姨厉啸一声,长剑出鞘,从车顶穿出去挡住了一大半气劲。
但就是那余下的一小半气劲,也不是父母所能抵挡的。它们如同最爆裂的箭雨,撕裂了马车,穿透了父母的身体,最后又把女孩射的遍体鳞伤。
大火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连天连地,整片大山都在火焰的吞噬下无力的呻吟。
树木的噼啪声,野兽的哀嚎声,术法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其中心月听得最清晰的竟然是小姨愤怒的嘶吼和咆哮。
巨大的狐影在浓烟中纵跃来去,五根赤红的尾巴招摇的指向天空。
五尾妖狐,在千狐窟乃是帝王一般的存在,但对方却显然没将小姨放在眼里。
他们只来了三个人,连本体都没有显化,就以人类的样子将小姨围在中间,时不时在她身上添上一道恐怖的伤口,像戏耍猎物一样看着她狂怒而又无可奈何的挣扎,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青年的声音还是那么温软好听,带着浓浓的傲气,可对于心月来说那简直是噩梦一般的声音。
是那天欺负她的年轻人,她没有杀他,他离开时却放了狠话。
精致的鹿皮靴子停在眼前,女孩软弱无助的倒在地上……画面如此的熟悉,一切仿佛在重演。
但却更加残酷,更加绝望!
“你说你当时答应了我不就没事了吗,弄成现在这样,你后悔了吗?”
像是在佐证男人的话,一声重剑砍入血肉的噗嗤声从浓烟烈火中传来,心月隐约看到重重烟幕后面有一道凄美的血光骤然崩现,仿佛一道横在半空的血色长虹。
小姨的头滚了过来,沾满了尘土和血污,让心月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美丽灿烂的女子。
但那双眼睛却还是那么熟悉,眼中的目光还在歉意的看着自己,像是还在为没能保护好她而表达着自责。
杀死小姨的凶手们也走了回来,三个人,三把刀,分成三个方向将自己和青年围在了中间,三双锐利的眼睛冷漠的注视着这副惨烈的画面——他们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女孩呆呆的看了那熟悉的头颅好一会儿,然后似乎才终于相信了这个残忍的现实。
顺着那双精致的鹿皮靴子向上看去,就又一次看到了男人的脸,俊美,高傲,冷酷。
他正张着嘴不断的说着什么,那条被老人切断的舌头不知怎的又长回来了,就好像那天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她知道一切都是发生了的。
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她的小姨也死了,她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一切,一无所有。
可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却只是一场不太顺利的猎艳,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就是现实,大人物们的一时兴起,对于她们这些底层的小人物来说,却是天翻地覆。
哪有什么世间最美好?小姨在这里拼命的时候,她口中那位无所不能的涂山白蘅又在哪里?
假的,所有的希望都是假的,只有残忍才是永恒不变的真实!
不想对自己残忍,就要对别人残忍!
上一次面对青年的时候她不停的流泪,这一次她一滴泪也没有流,她看着他,露出一个最最甜美妖媚的笑容,对男人勾了勾手指。
“你不是想要我吗,你过来,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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