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四年,三月初五,同时也是大幽历,建德三年,正月廿二。
惊蛰。
雪从昨夜子时开始落下,直到寅时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是越下越大,越下越急。
从位于含光殿西侧的中书省朝房中向外望去,除了弥漫天地的雪片之外,便只有足以埋住小腿的厚厚积雪。
往日的青砖、黄瓦、玉桥、丹墀全都失去了各自的颜色,除了那一道道横平竖直的红色宫墙,到处都是苍苍茫茫的白雪。这便是幽州的雪,一下,便是充塞了整个天地,给人一种无处躲藏,无处可去,满世界除了白雪再无他物的苍凉之感。
中书省位于含光殿的西侧,紧贴着那道以含光殿为中心,笔直的向东西延伸,将整座皇宫分割为前朝与后宫的厚重宫墙。除了含光殿外,宫墙上东西各开两门,分别是东边的光灏门和西边的崇明门,是前朝通往后宫的必经之路。
寅时正,夜黑如墨,雪下得正急,几个或穿红袍或穿紫袍的身影,在两个提着灯笼的小黄门的引领下,穿过南边的昭庆门,走过深远悠长的宫道,最终来到光灏门下。他们搓着手,跺着脚,浓浓的白雾随着呼吸和交谈从嘴巴里、鼻孔里喷出来,几个人同时在大雪天里喷云吐雾,那场面倒也蔚为壮观。
刚到光灏门,一旁中书省的院门里便闪出一个年轻的八品主事,朝几位刚到的大人们拱了拱手,笑道:“天降大雪,几位大人早朝辛苦,还请到中书省里少坐片刻吧,范相特意备了热茶,给大人们御寒。”
几个官员闻言一愣,相互对了个眼神,一位御史中丞笑道:“自从三国伐幽之后,这几年就再也没见过范老大人露过笑脸,尤其是昨日在宇宸殿上,右相为了筹粮之事,都抢了殿前武士的金瓜,追着尚书大人打了……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何……?”
话不必说的太清,在场众人便都晓得他的意思。
这幽州的天气已冷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此大的雪也不是下了一次两次了,他们日日天不亮就在这光灏门外等着上朝,与中书省相距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可也没见着右相大人哪次请大家进去喝茶避雪。
年轻主事打了个哈哈,笑道:“范相今日心情甚好,刚过寅时便到了政事堂,几位大人不必多心,自管进去便是。”
几位官员虽然满腹狐疑,但没有人会拒绝范老大人的邀请,哪怕大家的立场不同,政见相左,右相大人在这怒雪威寒的天气里备好热茶,体恤同僚,又有谁会拂了老人的颜面?
进了中书省,却没见到范烨范成华,宽敞的朝房内已或坐或站了三十几人,虽然他们俱都端着茶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时不时的低声交谈几句,但只要细细观察便能发现,这三十几个官员的站立之处,明显的分成了三个区域。
一个人数最多,一个稍微少些但也相差不远,剩下的一个却是少的有些可怜,只有区区五六人而已,且都是品秩较低的官员。
“陈大人,来来来,咱们再来讨论讨论昨天刑部和大理寺的条陈。”
“哈哈哈,元诚,你也来了,范老今天可是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白毫银针,一定要来品尝品尝!”
“张大人,今天这雪下的可够大的,您的腿可还得劲儿?我这里靠近暖炉,不妨一起来烤烤火呀?”
新来的几个官员刚刚进门,两堆人数最多的官员中便有人看到了他们,连忙各自招呼着自己这方相熟的同僚。
刚才在门外问过话的那位御史中丞看了眼屋中的景象,片刻间便以对眼前的情况了然于胸,走到人数最多的那一方融入人群,向刚才招呼自己品茶的一位体态发福,面白微须的中年人疑惑问道:“方兄,范老今天这究竟是打的什么哑谜?”
话未说完,那位姓方的大人便无可奈何的道:“元诚稍安勿躁,咱们耐心等待,老大人总会给一个说法。”
话犹未了,便听到一串轻微的咯吱声从房后的天井中传来,却是脚踩在积雪上的声音,那脚步声不急不躁,稳稳走进屋来,通向后院天井的厚棉布帘被一条手臂掀开,却是另一位主事端着个大大的乌木茶盘走了进来。
待到主事将一个个茶盏分发给新来的几位大人,又朝众人团团做了个长揖,朗声道:“天寒雪大,各位大人上朝辛苦了,请用口热茶,暖和暖和。”
说罢,刚要转身退下,却被那性急的御史中丞一把拉住的臂膀,低声道:“范老呢?他将我等换到这里来喝茶,怎的自己却不见踪影?还有,今天这闹的到底是什么玄虚?”
那主事只是笑而不答,执意离去,无奈这名姓韩名齐字元诚的御史中丞,天生就是个烈火般的脾气,这下发了性,拉住他衣袖硬是不放。
最后,那主事实在被逼不过,才苦笑着说道:“实话对大人说罢,今日范老新收了一位弟子,老人家甚是高兴,又逢天降大雪,便更认为这是极好的兆头,所以才煮了茶,请各位大人进来避雪。”
“什么什么?范老大人新收弟子了?”
“却不知是哪家的儿郎,竟能得范老青眼?”
“前儿个还听说郑贵妃有意让大皇子拜在范老门下,莫非便是大皇子?”
“哼,李大人,你还不知道吧,昨日宫中早有消息传了出来,范老没有同意!”
“是吗?既然连大皇子都看不上,那这位弟子的来历……嘿嘿,嘿嘿!”
“啧啧,说句不恭敬的话,以范老如今的年纪,这次收到的弟子恐怕就得是关门弟子了吧?”
“关门弟子?这便更加了不得了……”
中书省前院的朝房是中书省的官员们坐班的场所,一共也就那么大,挤了三十多人还能有什么悄悄话可言?
况且从那韩齐韩御使拉住主事之时,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暗中注意着这里,那主事又不曾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他那番话才刚一出口,各种议论之声已响彻了中书省的朝房!
中书省后院,最深处的政事堂,这是中书省最高长官中书令的办公之所。
政事堂中立着个双如意福寿篆文黄铜暖炉,炉内散着香烟,地龙烧的十分温暖,临窗有盘大炕,炕上铺着石青色厚毛毯,须发如雪的范老大人只着中衣,绛紫色的官袍和黑色纱帽俱都挂在墙边的衣架上,人却靠在炕上,一条胳膊搭在小炕桌的桌边,另一只手则端着个白瓷小杯,从杯中飘出的香气,和炕桌上放着的隔水瓷壶来看,那杯中盛着的竟不是茶水,而是烧酒!
一身月白色薄棉布袍的许乐爬到炕上,先从炕角拿起一个吉祥如意双花团迎枕给范老大人塞在腰后,又将一边散着的土黄色大条褥拽过来盖住范烨的双腿,然后跳下炕来,去墙边的黑漆螺钿小条几上拿过两碟子点心干果,放在小炕桌上,这才垂手重新在范老大人面前站好,满脸堆着孩童天真可爱的笑容。
范老大人红光满面,也不知是酒里催的还是这屋中的地龙熏的,眯缝着老眼将剩下的半杯残酒一口抽尽,从碟子里拈起一颗花生嚼着,这才去打量孩子的神色,片刻后,老大人咽下花生,呵呵笑道:“行了,在老夫面前不必忍着,有什么话想说,尽管说来。”
许乐挠了挠后脑勺,眼角余光瞟着外面,似乎心思早已穿过了天井,飞入了前面的朝房。
“老师,既然今日您让我在上朝前过来,想必是要借着上朝的机会把我推到各位大人的眼前,那为何刚才不放我出去给各位大人们上茶,反而叫那位主事去前面应酬?这岂不是白白丢了个结交的机会?”
大幽的官员上朝,向来有三种规格:
第一,每年的重要节日、庆典、迎接别国使节时,在皇宫最南面最宏伟的乾元殿举行的大朝会。
第二,每月朔望两日,在乾元殿后面的含光殿举行的小朝会。
第三便是每两日就要举行一次的,皇帝与大臣们真正共商国是,指定方略的朝会,只是在三国伐幽之后,国事日益紧迫,这种两日一次的朝会,就被改成了如今每日都要举行的例会。朝会在后宫之中的宇宸殿举行,而有资格进入宇宸殿参加朝议的,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肱骨,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近臣”。
天子临朝大约是在卯时(凌晨五点),但按照惯例,大臣们必须在寅时正刻(凌晨四点)便到达光顾门外进行安检,然后等着上朝,再算上从各自家中起床穿衣,坐轿到达皇宫,进宫徒步走至光顾门的时间,这些在旁人眼里养尊处优的老大人们至少需要在三点之前就得起床。
这无疑是极不人道的,但许乐以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今天却苦着张小脸儿乖乖的跟在范老大人的身边。
昨天范老大人临走的时候曾嘱咐过许乐,让他今早寅时就去中书省等他,许乐修炼了小半夜练气功法,在方嬷嬷的提醒下不到三点就梳洗打扮,然后提着灯笼赶到了中书省。
在许乐想来,范老大人让他寅时前边赶到中书省,无外乎两件事情,一是要教导他功课学问,其二恐怕就是要借上朝的机会,把他推到文武百官的面前。
然而见面之后,许乐就被范老大人带入了宰相办公的政事堂,老人家并没有教他经史子集,也没有教导什么计谋手段,反而是从桌案上拿出早已备好的厚厚一叠奏折并三省六部下发的文书,抛给许乐让他自行阅读,说是如遇到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再去问他。
而等前面越来越多的官员被请入中书省喝茶之后,许乐就有点想不通了,以他前世的经验来看,既然都把圈子里的大佬、风投界的各位巨头好不容易请过来了,就算不站到台上给各位大人们画一个大大的饼再伺机递上自己的名片,那好歹也要去敬一杯茶,露露小脸儿,让自己的名字先混个耳熟不是?
可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被范老大人扣在了后面,简直是暴殄天物!
范烨看了许乐一眼,说道:“你想替那个主事去前面敬茶?”
见许乐羞涩的点了点头,范老大人却斩钉截铁的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许乐问道,实在是想不通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却听范老大人老神在在的说道:“先不说你是皇家血脉,单说你是威宗皇帝燕北行唯一的子嗣,外面那些都是你父皇的臣子,他们就受不起你敬的茶。”
“可是……”
许乐面现苦笑,心说自己那便宜老爹都死了三年多了,这三年来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难道自己不清楚吗,所谓人走茶凉,天家更是如此,这时候还仗着老爹的名头,摆什么主子的架子,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范烨是什么人,光看许乐的脸色便已明白他心中所想,摇头又道:“我知道你想的什么,但你要知道,你父皇在时,你可以给臣子敬茶,因为那是在显示你的礼贤下士。但如今你这般境遇,在出去给他们敬茶,便不免落了下乘。”
“有些事你只要做过一次,你的身份便跌下来了,便再也卖不上价钱,即便你以后做的再好,再出类拔萃,在那些人的心里,永远都会记得你给他们敬茶的那日……”
老大人不屑的撇了撇嘴,道:“讨好卖乖,博取同情,这不是老夫为你筹划的道路。”
许乐苦笑道:“那要是以后这些大人们知道我今天就躲在后面,他们会不会怪我不懂礼数?会不会认为我傲慢狂悖?他们要是偷偷给我小鞋穿可怎么办?”
范烨哈哈大笑,苍老的面容上竟有了几分狂态:“不用以后,今日他们就会知道,一会儿你跟老夫一起出去,为老夫撑伞!我倒要看看,我范成华的弟子,谁敢拿小鞋给他穿!”
“……”
片刻之后,身穿紫袍头戴纱帽的范老大人出现在中书省前院的朝房之中。
可是让所有前来上朝的大人们都感到惊讶的是,范老大人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粉雕玉琢、钟灵毓秀的孩子!
那孩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竟长得比女儿家还要漂亮几分,孩子腋下夹着把油纸伞,落后半步跟在范老大人的身旁,步履从容,神态闲淡,仿佛这总览天下机要,向来庄严肃穆的中书省,竟没有给他半分压力!
这孩子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大小,但跟着老大人一路行来,却是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即便见到这么多官威如海的大人们在场,也丝毫不见紧张胆怯,随着范烨的介绍,温文尔雅的对着每一位大人微笑问好,言谈举止竟是远超年龄的沉稳、镇定!
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竟会如此?
同样的问题不约而同的在众位大人们心中升起,却总是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用在那孩子身上。
从许乐出生直到现在,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大幽的官员们面前露面,他们并不知道许乐的身份,所有人都在心中暗暗猜测,这个一出现便将所有同龄人都比了下去的小小孩童,究竟是谁?
却见那孩子随着范老大人的介绍,给最后一位官员见完了礼,人也刚好走到了中书省的大门口。
孩子转过身来,向前一步,第一次微微超越了身侧的范老宰相,然后深施一礼,用清澈明亮的眸子扫过每一个望向他的官员,清脆的童音穿透空气,在朝房中发出琅琅之音。
“各位大人安好,初次见面,我叫燕长临!”
姓燕,双名长临!
空气骤然凝结,所以人都似脑袋上挨了一棒,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钻入了脑海,原来他竟是……
每一个人都面色复杂的向那个孩童望去,而那个孩童也分毫不避的与他们对视,这是一个古怪的场面:
孩子背后,是漫天飘飞的白雪。
孩子面前,是满堂俱静的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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