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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番外】(上)

    【番外】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

    死魔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

    她诞生于一千二百年前,人修与妖族第一次激战的战场上。

    血流漂橹, 尸骨如山,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怨恨之中, 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生下了她的孩子。

    说是女人并不恰当,严格说来,那不过是一具早已气绝多时的女尸。

    想让孩子生下来。

    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可怜的女儿死掉。

    ……

    不过是这般纯粹而又简单的愿望, 每一个怀着爱意孕育子女的母亲都会这么想。是最原始也最本能的爱与冲动。

    母爱带来了奇迹。

    女子临死前强烈的执念, 让本该死在腹中胎儿,诞生在了世上。

    最大的悖论在这一刻诞生了——“死”被人“生”了出来——“死”竟然“活”了下来。

    所谓的“情”,所谓的“爱”,到了极致, 甚至扭曲了天地的法则伦常。恰如诗中所言,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战乱将这里的一切都焚尽了,寸草不生。多少生命陨落在这片古战场上, 它们的怨魂与煞气汇聚起来, 将这里变成了无人能够踏足的死地。

    活着的死婴, 吸引了这片焦土之上所有的死气与怨煞。

    原本只是概念的“死亡”,因此获得了实际的形体。

    在她诞生之前, 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天生魔种”。

    然而在她诞生的那一刻,她便是死的具象。

    能令众生四大分散, 夭丧殒没,使修行人无法续延慧命的魔种——即为死魔。1

    何其荒谬,何其不可思议。

    祝福变成了诅咒, 爱意唤来了灾厄。

    死去的母亲的愿望,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实现了。

    黑暗之中,响起了第一声啼哭。

    从那一天起,死魔便降临在这片大地之上。

    〈二〉

    生存是一件伴随着许多痛楚的事情。

    生活是一条注定会失去一切的旅途。

    然而,死魔却不知晓何为痛楚,也不知晓何为失去。

    她太强大了,强大到几乎没有人能活着走到她的面前。

    死是压倒性的,死又是极为迅捷的,无论是谁,无论经历过什么,都是在一瞬间死去的。

    死魔将诞生之地变成了绝对的死地,在烧焦的森林之中,死气永远的徘徊着、弥漫着、吞噬着。任何人在踏入这片森林之时,就会开始渐渐死去。

    在森林的深处有一座废弃的宫殿,那是某个凡间帝王曾经为自己修建的行宫。岁月流转,沧海桑田,王朝早已不复存在,但宫殿却留存了下来。

    死魔将那座行宫据为己有,独自生活在曾经歌舞升平,如今空空荡荡的殿宇之中。

    她总是在这里睡觉和玩耍。

    作为天生的魔种,作为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了的存在,她并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教养——她出生不久,便吸纳了这古战场上所有的死气与怨煞,一点一点成长起来。

    死魔是由死构成的,所以只要还有生命死亡,她便不会死去。

    她如同一个漆黑的影子,一个活着的幽灵,徘徊在凄冷的宫殿之中。

    没有人能活著抵达死魔的行宫,那些误入的凡人樵夫总是在刚踏入的时候便失去了性命。

    即使有千难万险抵达了这里的修真者,也会轻而易举被死魔摘下头颅。

    有一次,有一名修士几乎突破了死魔的防线,他的剑只差一分就能擦破死魔的脸庞,却在最后一刻被漆黑的阴影洞穿了脏腑。

    鲜血就那样泼在女孩面无表情的脸上。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摸。

    黏稠的,腥臭的,猩红的,却也是……温暖的。

    那是死魔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暖”。

    她看着倒在地上垂死挣扎,痛苦喘息的修士——他的胸腔和腹部都被影子撕开了,热气腾腾的内脏袒露出来,活物一样动作着,仿佛——它们自己就在呼吸一样。

    她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怎么也没有办法移开。

    女孩慢慢趴下去,下意识伸出手去,把它们扒拉得更开,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躺了进去。

    好温暖。

    好舒服。

    尽管没有学过多少高深的词汇,但是死魔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骼、每一滴血,都在对她诉说着,她想要的就是这个。

    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去。

    直到再也无法深入。

    直到这具躯体完全冷却。

    死魔抓着早已冰冷的尸体,露出了些许茫然的神情。

    被她的死气侵蚀的尸体,甚至不会腐烂。

    她抱着膝盖看了很久很久,直看到那具尸体完全干枯为止。

    而后,她的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坏掉了,再去找个新的不就好了吗?

    〈三〉

    死魔有很多很多玩具。

    她喜欢鲜活的,富有生机的东西。

    虽然柔软的眼球握在手里不久就会干掉。

    虽然温暖的内脏抱在怀里不久就会冷掉。

    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这样徒劳的行为。

    死魔不知晓何为失去——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无法拥有任何东西。

    除了无边无际的天空,除了无止无尽的大地,没有什么能承受死魔的注视。

    被她看到就会开始死去,只是触碰也会被夺走生命。死气无休无止地杀死周围的一切生命,掠夺每一丝生机。

    生者的世界容不下死的存在。

    于是对死魔来说,生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断寻找着——或者该说,制造着从生到死的那一瞬间。

    死魔的杀戮引来了更多的死亡——为了杀死她,正道弟子们前仆后继,舍生忘死闯入她的死地,而后尽数葬身在她的死气之中。

    她杀的越多,也变得越强。

    每一个死在她的领地的生命,都会成为她的死气的一部分。

    她没有食用他们。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是吃掉了他们。

    死魔渐渐成长起来,一日比一日更强大。

    这片弥漫着死气的森林,渐渐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禁地。

    所有人都以为,死魔终将成长为最可怕的魔。制服心机深沉的阴魔、超越叛离正道的烦恼魔、战胜生而完成所以不会再成长的天魔,成为新的魔道至尊。

    ——直到雪盈川出现为止。

    那个男人,就像是人类一切邪恶与疯狂的化身。

    他第一个击败的,就是自出生起便未尝一败的死魔。

    以绝对的碾压。

    以绝对的恶意。

    死魔自那一天起,知晓了何为痛楚,何为失去,何为……憎恨。

    〈四〉

    死魔变得更加疯狂,为了杀死雪盈川,她一次又一次离开自己的领地,一次又一次地负伤而归。

    死魔所到之地,皆会化作死的地狱。

    为了消灭这移动的灾厄,正道修士们打破了过去的禁忌,再度开始袭击她的大本营。

    但死魔已经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闯入她领地的人。

    本是无名之森的死地,接二连三地悬挂起了脏腑被掏空的尸体。

    一具又一具,被抓得乱七八糟、被打得稀巴烂之后,用肠子悬挂在黑魆魆的枝桠上,如同一面面黑色的旗帜,又如同一声声疯狂的嘶吼,威胁着每一个想要踏入这片的人。

    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恐怖。

    不管什么人面对这成片的尸骸都会却步。

    于是,人们渐渐为这片死地起了一个名字。

    ——尸骨林。

    〈五〉

    后来,雪盈川死了,死在一个才刚出师门的小姑娘手里。

    不同于烦恼魔的沉默,不同于天魔的难以置信。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死魔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

    她只是把手里的玩具丢到一旁,猛地起身,从宫殿的这一端踱到那一端,中间砸了三面墙打碎了好几样东西,这才在一地残垣断瓦中坐下来,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她反反复复地深呼吸,再深呼吸。

    再抬起头时,她那张被交错纵横的伤疤毁了一半的脸上,骤然绽开一抹笑来。

    孩子一样,天真而又恶毒的笑脸。

    “对了。”她对自己说,“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阴魔。

    〈六〉

    死魔找了很久,才找到了阴魔的踪迹。

    对于寻常修士而言,魔息是很难察觉的东西。

    但对于天生魔种的死魔来说,阴魔残留下来的魔息简直就像雪地上的脚印那么显眼。

    她一路追踪阴魔到了江南道。

    但是孩子是最容易被分散注意力的。

    在她靠近江南道的时候,夜空中炸开的烂漫烟花,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死魔很少能见到这样的东西。

    轰华绚烂,伴随着奇异的声响,在漆黑的夜空之上骤然绽放,次第盛开,然后接二连三的凋零。那些绚丽夺目的火焰向着大地坠落,缤纷华彩的碎片,如同群星落向他们的怀抱。

    那些美丽的光辉,一次又一次地照亮黑夜,明明灭灭,像是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

    死魔呆呆地看着,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焰火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漆黑的河流。水面倒映出河岸的对面热闹的光景。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人间烟火,喧嚣热闹。人声像是起起伏伏的浪潮,高高低低地靠近了又远去。

    对面的人们脸上都带着笑脸,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死魔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笑得最灿烂的女孩。

    她被好几名服饰相似的同龄人簇拥着,每个人都在对她笑,他们肩并着肩,膝盖靠着膝盖,蹦蹦跳跳,推推搡搡,看起来真是快活得不得了。

    而那个有一双大眼睛的女孩,无疑是其中最快乐的那一个。

    她的眼睛很像死魔曾经偶然看过的小鹿,又大又黑,恰好此时天空骤然绽开了一朵金色的烟火,她抬起头去看,眼睛笑得弯弯的,金色的星光也像是落入她的眼瞳,映照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想要。

    死魔的脑中,骤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她想要这双眼睛。

    死魔素来是想做就要去做。

    所以她骤然出现在了河的对岸,在一片惊呼之中,站在了那个女孩的面前。

    想要阻拦的虫子都被她碾碎了。

    少女惨白了面庞,吓得一动也不能动,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像那只骤然对上了她视线的小鹿,别说挣扎或者逃跑,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

    死魔抓走了她,比擒走那只小鹿还要轻松。

    唯一的不同,就是那只小鹿一下子就死掉了,而少女虽然面无人色,却没有马上死掉。

    到底是修真者,没有那么容易死。

    她带走这只小鹿的时候,并没有料想到,之后会遇到什么。

    死魔也没有想到,会有人顶着无穷无尽的死气闯入她的尸骨林,只为了救回这只没用的小东西。

    〈七〉

    一直到后来,死魔也记得林长风到来的那一刻。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第一个闯入她宫殿之前,还会敲门的人。

    当、当。

    两声简短的敲门声后,死魔听见了男子的声音。

    “冒昧打扰,实在抱歉。”那道男声温润有礼,不急不迫,“在下来带回我的师妹,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

    那双本已经失去光辉的小鹿眼睛,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长风师兄!”

    被满地的眼珠子吓得动弹不得的小姑娘又活了过来,她猛地回过身去,看着那个缓步提衣入了殿门的男子。

    死魔的眼中并没有美丑的区别,但那身着月白长衫、褒衣缓带,负琴而入的男子,却莫名让她觉得顺眼。

    大概是因为,他看着她的时候,带着一丝微微的笑吧。

    不是愤怒,也不是讥嘲,而是温文的,没有任何恶意与锐意的微笑。

    于是她问了:“你在笑什么?”

    “只是有点意外。”男子的目光扫过满地的眼珠和残肢,目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之色,“阁下比我想的……要年少一些。”

    死魔静静看着他。

    她在等他动手,她的影子已经潜伏在这行宫的地下,只要他有一点轻举妄动,她都会立刻在这绞下他的脑袋来——

    然而,男人却没有动。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想来从尸骨林外硬闯进来,他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他只是端正地站在那儿,从容地任由死魔打量。

    “师、师兄……”那小姑娘哭泣起来,趴在地上不住地颤抖,“你快走吧、快走……别管我了,师兄……”

    “说什么傻话。”他微微皱起眉头,却不忍心大声呵斥她,“你还是个小姑娘,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

    “可是……”

    那小姑娘还想说些什么,死魔脸上却已经泛起了不耐之色。

    那负琴而立的男子忽然向前迈出了一步。

    无数漆黑的阴影骤然破地而出,猛地向他袭去!

    “师兄!”

    男子却如同闲庭信步一般,避过了这些阴影的袭击,停在死魔七步之外,摁住了自己年幼的师妹。

    他将那个小姑娘护在自己的衣袖之下,抬起头来,对死魔露出微笑。

    “一个吓得只会哭的玩具很没意思吧?”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阁下。”

    男子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自己年幼的师妹。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对她说。

    “你放我师妹走,我留下来陪你。”

    “师……!”

    女孩的声音被扼住了,男子不避不让,坦然迎上死魔的目光。

    “好吗?”他微笑着问她。

    死魔静静看着他。

    好吗,好吗?

    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的发音。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同自己说这句话。

    他看着她的时候,和过去出现在她面前的人都不一样。他的笑里没有轻蔑,没有憎恨,没有恐惧与愤怒……没有一切让她不舒服的东西。

    他只是这样温和地问了她一句——好吗?

    好吗?

    她喜欢这个发音。

    也喜欢他说这句话的样子。

    所以……

    “好啊。”

    她点了点头,宽容地放开了紧锁着女孩双足的死气。

    “我放她走——你要留下来陪我玩。”

    男子微笑着,弯下腰,用灵气治疗了一下自己的师妹,又解下自己腰侧的长剑,放在了师妹怀里。

    “这是秋水剑,我在上面放了回春诀的小法阵。你带着它,应该能撑到逃出尸骨林。回书阁去,别回头,知道吗?”

    小姑娘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他抬手压在小师妹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像哄小孩子一样,没有让她开口说话。

    “听话,嗯?”他对那女孩微笑。

    于是,小姑娘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抱紧师兄的剑,紧紧的、紧紧的扣在怀里,大大的鹿眼里含满了泪水,却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冲着师兄点了点头,抱着剑掉头冲了出去。

    死魔只是静静看着,一语不发。

    她遵守了他们的约定,放那女孩逃离了她的行宫,逃出了她的尸骨林。

    而后,男子回过头来,微笑着对她伸出手去。

    “要吃糖吗?”

    他问她。

    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块状物。

    死魔看着看着,微微歪了歪头。

    “糖?”她睁着那双大大的黑眼睛,不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音节,“糖……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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