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老师, 他们想要杀死我。
奈由多沉默了一瞬，额头抵在他的胸膛。
五条悟的身上带着烟尘与清洁剂混合的气味，不如平时好闻。但或许此时, 才是一个真正的拥抱。
“向老师告状的话，老师会帮我吗？”
闷闷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
五条悟垂眸, 只能看到她蹭着自己的毛茸茸脑袋。
明明只是个柔软又浑身尖刺的女孩子。
该像对待鲜花、露水那般温柔以对。
没有等到他的回复, 怀里的奈由多便仰起脸来。
方才大杀四方的恶魔眨着眼睛, 做出虚假的乖巧模样。
如果不是身后的锁链仍然连结着若干个面无表情的黑衣杀手, 或许会有十足的迷惑性。
五条悟伸手，缓慢地用指腹抹去她脸上的血污。
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有些过久了。
久到让人又一次浮想起那日穿在奈由多身上、暧昧不清的白色衬衫。
教职工们深知五条悟的恣意妄为和不靠谱，但也明白这个把教师的职责看得过重的男人绝不会与自己的学生做出什么越线的事情来。
但如果他早就知道这天上掉下来的学生是只混沌立场的恶魔。
那么一切的意为驯养的纵容便全然可以理解。
确实是这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夜蛾正道皱眉。
他想出声喝止五条悟，却又怕倾斜了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衡。
此时, 五条悟终于回答。
他对奈由多说话的语气带着让旁人心里发跳的意味。
“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夕阳在此时隐没于地平线。
残余的黛紫色晚霞交汇于天际的淡白，那点日夜相吻的缱绻为他的苍蓝眼眸笼上一层绚烂的薄光。
六眼是远古神祇的馈赠。
带着上苍的祝福降世、立于咒术界之巅的五条悟。
如果拉拢他至动心，便可以无往不利。
奈由多的声音低柔。
“我不需要老师为我做出违背立场的事情。”她说，“只需要告诉我——那个给我校徽的人, 是谁？”
“悟！”夜蛾正道终是忍不住提醒。
但已经迟了。
在局外人无法渗入的黏腻中，五条悟缓慢俯下身, 似乎深受蛊惑。
他在恶魔的耳畔吐露了那个人的名字。
“——天元。”
拥有不死术式的咒术师。咒术高专结界的铸造者。
他似山似树，存活了千百年, 沉寂于高专地下的薨星宫, 已长久不干涉世事。
这场对奈由多的暗杀是在他的嘱意下进行。
奈由多的眸光如夜色微沉。
不加掩饰的杀意，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她在想些什么。
可是肩负着咒术界维稳的天元并不是可以随手掌控的对象。
在那帮迂腐守旧的高层的眼里，天元结界的稳定甚至比御三家嫡子的性命还要富有价值。
夜蛾正道揉了揉眉心。
他先前急于让奈由多留下那位咒术师的性命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若是不先留下证据，高层那边也只会为了掩护天元而极力否认罪行。
不过按照那些老东西的缜密与狠辣手段估计即使留下活口, 也无法套出更多有利信息。
几步之外, 终于想起了正内心煎熬的同僚们的五条悟侧身冲他们方向闲闲摆了摆手。
意思是接下来便由他接管。
五条悟处理问题的方式有时候会极其简单粗暴。就像是某些时候会因为咒灵离得太远, 而干脆发起大规模的术式，连带咒灵和相隔他们之间的建筑全部轰烂那样。自高中起就是这样无法无天的姿态。
果不其然，他自然地牵动奈由多的手。
被拉地小小随对方动作迈出一步的奈由多睁大了双眼。
“走吧。”五条悟笑，“去给你报仇。”
光明正大相扣的双手带起牵引力，背后支配的锁链应声垂落，坠于地面发出脆响。
她扔下了武器。
明显是一路朝着薨星宫的方向走去了。
啧。
夜蛾正道有些无奈。又想到：干脆就拨五条悟今年的奖金去重修校园吧。
“报仇是指，即便我杀死天元也没事吗？”
“奈由多，他是杀不死的。”
五条悟平静地叙述：“天元这样的咒术师，自古以来便是咒灵和诅咒师们妄图咒杀的对象。但是无论被消抹几次，天元都会从薨星宫的地脉里再度复生。”
他是被烈火焚烧的焦木，终究会在逢春时节抽出新枝。
无穷无尽，生生不息。
已经无限接近于一只恶魔的定义。
“不仅是天元，连高层那些老头子也是如此哦。”
如果天元是树木，那么他们便是蝗虫。抱团相聚，遮天蔽日。
杀死了一群，总会有新的一群来顶替。
“所以——”
“即使杀死他们也无济于事。”
就像是人尽皆知的御三家背后的龃龉。也像是千百年传承至今的咒术师推荐核准制。
那些把控权力的龙头，早已成了咒术界难以撼动的碑碣，腐化成骨。
他们来到高专外围的一间忌库前。
五条悟的六眼能够察觉到薨星宫每日的移动，天元此刻便位于此地。
他看向奈由多，纤长的睫毛微眨：“如果想要泄愤的话，我倒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大概也只能局限于这样的地步。
“即便是老师也无法做到吗？”奈由多问。
五条悟停顿一秒，意识到她询问的是之前那个话题。
他笑了笑。
“是喔。杀死是容易的，改变却很难。奈由多也明白吧。”
五条悟自新宿回来就再也没有戴上绷带。
遮挡眼睛是为了缓解六眼带来的疲劳，但多日积蓄的压力早已化为了眼下的青痕，因皮肤苍白而格外显眼。
他说：“这一代无法改变的事情，需要新鲜血液的刷新。”
“这就是我来当老师的原因哦。”
大家都拘于泥潭。
人人都在挣扎。
奈由多也是他的学生。
和真希、熊猫、棘、忧太一样。
虽然平时并不会特意说起来，但确实是这样。
他松开与奈由多交握的手，转而摸了摸她的脑袋，脸上仍是轻飘飘的笑容。
“去吧。”
忌库之下有通往薨星宫的升降机。
进入地宫范围内后，奈由多便可以清楚地闻到属于天元的气息。
正如他的咒术一样，是令恶魔厌恶的腐坏味道。
正殿前残余着陈旧的血迹。
奈由多目不斜视地跨过，伸手推开沉重的殿门。
随着门开，刺眼的白光像是茫茫雾气，须臾间笼罩了视野。
照理说，恶魔的视力本不该受光线影响。
奈由多眯起眼睛。
她汇聚起恶魔之力的指尖缓慢举起。
但很快，白幕落下，光点的尽头转来一个杂草金色发的男生。
他有着很深的黑眼圈，穿着松垮的t恤，插着口袋朝着一处站着。
电次。
但又不是电次。
支配恶魔依靠气味辨认他人。男生身上没有气味，只是一段虚幻的光影。
奈由多却仍然垂下了手。
电次。
男生比奈由多记忆中更显青涩。脸上带着可爱的喜悦，蹦蹦跳跳的。
是在等女孩子约会吗？
奈由多知道电次的梦想是拥有十个以上的女朋友，每天轮着和她们睡觉，早上再吃到女孩子们亲手做的早餐。
但事实上，电次每天上学前要早起给奈由多做好面包早餐，每晚也是被奈由多当成暖袋抱着一起睡的。
他的异性缘不得不变得很差。每次离梦想最近的一步，就是带着成人杂志进厕所。
但后来电次发现奈由多也会学着他的样子阅览成人杂志后，蜜色皮肤的泳装女郎杂志就和那些会让奈由多蛀牙的糖果一起被锁在了柜子的最上层。
奈由多的嘴角浅浅地勾起。
但那样的笑容还来不及漾开，就瞬时定格。
光影的另一端走来一个女人。
她披散着粉色的长发，螺旋纹的双眼像是化开的蜜糖，带着甜腻与温柔。
“电次。”女人脸上的笑容与很多时候的奈由多如出一辙。
兴奋异常的电次像是吐着舌头的金毛犬，摇着尾巴凑上去。
他用显而易见的爱慕眼神看她。
叫她——“玛奇玛！”
上代支配恶魔玛奇玛左腮鼓鼓地含着一根棒棒糖，明明是举止优雅的女性，但眨着眼睛时却有着令人心痒的灵动。
他们在约会。
电次和玛奇玛在约会。
电次无法察觉到奈由多的脸色，兴冲冲地问玛奇玛：“我们接下来去哪？”
玛奇玛回答：“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晚上12点，我们要在电影院把电影看个遍。”
这和电次想象中的约会很不一样，但他才不会违抗玛奇玛。
他将手乖乖交给玛奇玛，像是狗一样被恶魔牵着。
此时，享有着电次的玛奇玛精准而刻意地侧脸，朝奈由多露出了个笑容。
奈由多冷淡地竖起食指。
但玛奇玛被没有受到威胁，她只是微微驻足，回身慢条斯理地打量着电次。
尔后，她命令：“张嘴。”
嘴中润亮的粉色珍宝珠棒棒糖被恶魔捏着棒身抽出，往前送去。
甜蜜的糖果被电次愣愣地含住。
“电次的初吻是草莓味的哦。”玛奇玛说道。
为什么？
奈由多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电次这样的表情。
汹涌的恶魔之力刺痛着指尖，却仍旧没有爆发。
她的迟疑自然不会换来电次的回眸。
“奈由多。”玛奇玛沉声唤了她的名字，冷淡地将自己的俘虏推开。
电次的光影融化在薄雾之中。
玛奇玛眯起金棕色的瞳孔，一步步向奈由多走来。
“我很失望。”她说。
“同为支配的恶魔——”
“你却被电次养成了一部烂电影。”
“”
“烂电影？”
奈由多与自己的前代正面相对。
她们有着不同，却又是那么相同。
抿起嘴角代表生气，弯着眼睛却不是真正在笑。
虚假而真实。
玛奇玛背着手回答：“是哦。”
“奈由多染上了让人讨厌的气味。”
“像电次永远不会是电锯恶魔一样，再这样下去，我也不愿意承认奈由多是和我一样的支配恶魔了吧。”
“贫瘠又一事无成——”
话音中断，相似的假面虚影即刻消散在恶魔之力的攻击下。
奈由多面无表情地收手。
杀死玛奇玛她倒是可以很果断地做到。
几秒后，奈由多侧脸看向立于本就空荡荡的正殿中央的天元。
眼底一闪而过阴翳。
但仍带有耐心。
“说说看你的目的。”
奈由多走出薨星宫。
薨星，是埋藏星星的地方。
但忌库之外，抬头仍能看到漫天星河。
远处似乎是在熬夜进行校园的重建工程，于是隐隐传来光亮和人声。
五条悟没有回头，就这样坐在台阶下。
他在看着远处。
但这里并不是松乡，没有稻禾麦浪，也没有龙猫的竹笛之声。
涌动的咒力化为层层浪花，在夜风的助推下托举至苍蓝的双眸。五条悟雪白的睫毛间或一眨，反转术式会短暂地刷洗脑海中的疲惫冗余。
奈由多没有问他在想些什么。他也不会想知道奈由多为什么去了这么久。
因为一直没有说话，也因为奈由多在看着他。
五条悟终于侧过脸。
“怎么了。”
他看清了奈由多月色下的脸庞。
于是叹了口气，探手为她抹去满脸的泪痕：“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五条悟并不是对女生哭泣束手无策的类型。高中时他甚至还对疑似被他气出眼泪的前辈恣意大笑过。
不过十年后，在这样难言的时机，咬着唇角的奈由多。
无声的抽泣，碎钻般的泪花溅落，更是星光。
“老师，有糖吗？”她轻声问。
声音带着点涩哑的哭腔。
啊。最后一颗刚才已经被他自己吃掉了。
“。”奈由多于是小小地吸了吸鼻子，显得有些可怜，“老师不是每次这种时候都会给我糖果吗？”
“那么作为忘记了的惩罚。”她说。
“就请老师来做那颗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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