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琳琅腿一软,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身边的傅璟宁几乎本能地弯腰从脚边捡起一枚石子,猛一发力,便如离弦的箭般弹了出去,只是时间紧迫,并没有如预想中般正中剑柄,而是“噗”得一声,狠狠地撞在李宓持剑的右臂上,撞得他一个前倾,左手撑地,右手中的剑也“咣当”一声落了地。
阁罗凤松了口气,忙上前想去搀他。
李宓却匍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起来,两鬓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在空中胡乱地飘着,与遍地尸骸与未熄灭的暗火融为一体,看的顾琳琅愈发内疚起来。
“霍逊呢?”傅璟宁遍寻一遭,这才发现原本三四万唐军,死在这里的也不过只有十之一二,且并没有发现霍逊一伙人的影子,问道。
“在山口那边。”顾琳琅吸了吸鼻子,抬手向远处一指,“山口外与十九峰上几乎埋伏着所有的南诏军,霍逊见攻城不成,便想要破釜沉舟逃出去,这个时候……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
傅璟宁望着远处隐隐笼罩在雾气之中的苍山十九峰,依然巍峨,而沉静,数万唐军,雄赳赳气昂昂从长安一路出发,几乎跨越半个大唐版图,想来也没想到,会尽数灭在这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南诏。
“都过去了。”傅璟宁将顾琳琅的头按在自己肩头,喃喃地道,“都过去了,琳琅,很快,很快咱们便可以回家了。”
不提这茬,顾琳琅倒还没什么感觉,此时一提起来,才发现自己现在真的想回河西,非常想,想到恨不得马上就启程,想阿曳,也想老四,更想一砖一瓦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节度使府,想云榭阁的馄饨,想文溪街的胡饼,甚至连上官炽熬的四六不着的冰糖乌鸡汤都想得不行……
“好,过两日,我们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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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李宓在阁罗凤的安排下与几乎强制的要求的,回了剑南道老家,余生怕是要隐姓埋名,不过好在还有家人陪伴,也算得上顾琳琅能想到的最好的归宿了,而城墙根下一具与他年纪与身形都相仿、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则换上了李宓的战甲与佩剑,以及所有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被运送回了长安。
阁罗凤还送佛送到西,在苍山脚下为李宓建了一座“李将军庙”,恭恭敬敬地将李宓的牌位供奉在了里面。
太和城内的唐军,加上在山口处主动投降的,除了自愿改头换面返回家中的,竟还剩了一万**,都愿意跟着救了他们一命的顾琳琅与傅璟宁回河西,尽管前途未卜,毕竟也比回大唐提心吊胆过日子要强。
于是第四日,在阁罗凤的安排下,这近两万人被分成三支。
一支由沈晏初带领率先出发,走水路横穿洱海,进入吐蕃,一路浩浩荡荡向西北而去,目的地是河西中部的沙洲。
第二支则由莫及亲自带着,选了一条最远、最艰难,同时也是最不起眼的道路,绕道进入吐蕃中西部一条荒无人烟的荒漠带,向正北进发,在进入河西西部之后,直接将人暂且安顿在河西最靠西的西州。
第三支人数最少,由傅璟宁率领,最后一批出发,沿着吐蕃最东侧与大唐的交界线,一路向北,一半留在距离凉州最近的甘州,剩下一半则直接带回凉州。
前两支倒是几乎不用担心,毕竟都在吐蕃偏西,人烟稀少,加之吐蕃境内那些小部落蛮族群龙无首,日日躲在寨子里,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便是沿途有人见到了,军队并没有统一服饰,甚至还在顾琳琅的指导下做了简单的变装,又适当打散,除了数量多一点,几乎与普通百姓无异,一路过去,倒也没有引起怀疑。
唯独傅璟宁带领的第三支有些麻烦,毕竟要经过陇右的地界,虽然少,也有三四千人之众,哥舒翰又是个一有风吹草动便本能警觉的老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经过陇右几乎是不可能的,随着队伍越来越靠近陇右与吐蕃的交界处,顾琳琅这心里难免七上八下的。
“哎,你家快到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顾琳琅懒洋洋地倚在车壁上,用脚尖踢了踢对面闭目养神的闵欢。
闵欢也算命大,跟着他们折腾了这一遭,肚子里的孩子照样生龙活虎的,折磨了她两个月的孕吐也消失不见了,能吃能睡,整个人圆润了不少,小腹也有了微微隆起之势,只不过仍与顾琳琅横眉冷对,同行一路,每天说的话也不过三五句,多一个字都懒得讲,顾琳琅倒是不甚在意,毕竟她也不是很看得惯这个整日里不是端着一副刺史府小姐派头,便是做着平西郡王妃白日梦的女人,看着就牙疼。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闵欢眼也不睁,“激动?兴奋?紧张?还是害怕?再说了,我有反应又如何,你能放我回平西郡王府?”
顾琳琅砸了咂嘴,有些懊恼,什么时候她都能被这个女人怼得哑口无言了?
想得美……顾琳琅腹诽,凭啥白白把你放回去?这一两个月白吃白喝的,真当我们家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
心里想着,顾琳琅掀开帷裳,前方便是鄯州西侧的廊州,经过廊州,再走上两日,进入河西的地界,才算是真正、彻底得安全了。
前一日收到沈晏初的来信,人已经安全带到甘州,安排在甘州的河西军中,已经快马加鞭地出发前往西州,去接应莫及,毕竟莫及在河西人生地不熟,也没与河西军打过交道,怕应付不来,如此一来,便也无法前来接应他们了。
“怎么了?”傅璟宁本跟在马车后面,见状一夹马腹上前一步。
顾琳琅侧过脸去笑着摇了摇头。
尽管如此,傅璟宁心里也清楚她的担忧,陇右是道坎,跨过去万事大吉,跨不过去,怕是这支军队就交代在这儿了。
廊州坐落在鄯州正西二百里,人数仅为鄯州的一半,奈何地产丰富,多年来作为鄯州与东边、南边几个州的补给地,除了粮食,还有新鲜的蔬果,甚至包括布匹、皮毛等等大部分物资,是陇右出了名粮仓与生产大州,甚至与河西也经常互通有无,郭从仪倒是与廊州刺史关系不错,傅璟宁就惨多了,这么久了,连个脸熟都没有混到。
“从廊州西侧是大非川绕道的话,会增加两三日的路程,倒也不是不可以……”大军原地休整,顾琳琅与傅璟宁研究着陇右舆图,廊州西侧有一座大非川,山路并不难行,就是绕得有些远,人迹也罕至,说不定倒是可以赌一赌,毕竟大军已经行了半个月之久,已经是疲惫不堪,能少一日也是好的。
傅璟宁同样有些犹豫,他知道顾琳琅的建议是对的,安全第一,哪怕晚到上几日,只要大军无虞,也是值得的,可是,唐军兵败的消息已经传回长安,“李宓”与霍逊的尸体也已经抵达长安,唯独没有他的,起初不是没考虑过按照李宓的法子也给他找个替身,可是毕竟他不可能像李宓一样后半生都隐姓埋名地生活,如此一来,就必须回长安述职,而安禄山也很快便能得到他仍然活着的消息。
顾琳琅自是知道傅璟宁在担心什么,她也想早一日抵达河西,多耽误一日,她的顾峥嵘就危险上一分,可她不能拿着身后这些将身家性命都压到他们身上的人冒险,更不能拿着傅璟宁冒险。
“就这么定了,绕道大非川!”心下想着,顾琳琅擅自拍了板,正收起舆图,准备启程,却被傅璟宁按住了手,有些疑惑,“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傅璟宁若有所思地道,“以现在河西的实力,并不足以与安禄山抗衡,倘若真将顾峥嵘救出来,藏在河西,安禄山另有所谋,并不会因小失大,跟一个顾峥嵘过不去,却可以借机给河西安个罪名,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就像之前利用司音那样。”
顾琳琅想了想,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我们能折他一次,便能折他第二次,更何况届时没了把柄在他手里,我便更不用计后果了,不怕!”
傅璟宁便知她这是被即将能与顾峥嵘团聚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了。
“可你别忘了,还有陇右呢!”
这一提醒,顾琳琅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凉州的情形,谢文渊已经写信告知了他们,此一举,算是把安禄山与哥舒翰都得罪透了,尽管其中用计尽量挑拨了他们二人的关系,可安禄山与哥舒翰不会联合起来对付河西,却没法保证他们二人不会同时分别对付河西,到时可就真的麻烦了。
“那——”
见顾琳琅终于认真了起来,傅璟宁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马车的方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顾琳琅视线在马车与傅璟宁只见来回转了几圈,眉眼间染上几分笑意:“可以啊,朋友,能用脑袋解决的问题坚决不能动手,这本事颇得小爷真传!”
傅璟宁正纳闷怎么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璟宁”又变成了“朋友”,自称又改回了小爷,照这架势,待回了凉州,岂不是又叫回“大人”了?
顾琳琅却没工夫搭理她,暗戳戳地回了马车,翘着一条腿,撑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闵欢看,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可爱,只看得闵欢心里发毛。
“你看什么?”
“看看怎么了?又看不坏……”顾琳琅笑眯眯地道,视线往下,移到闵欢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好孩子!”
闵欢:“……”
“你到底要做什么?”闵欢终于沉不住气了。
“你说——”顾琳琅抬手一指,“你这肚子里,真是男孩?”
“我怎么知道!”闵欢一垂眼皮,下意识按住了小腹。
“嘿,不是你说——”
“我说他必须是个男孩,没说他就一定是个男孩。”
顾琳琅被闵欢诡异的逻辑雷得外焦里嫩:“不是……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
不知沉默了多久,闵欢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肚子里是男是女,但是,她若是个女孩,平西郡王府我便再也回不去了,他若是个男孩,说不定将来平西郡王妃是我闵欢的也未可知,所以,他一定要是个男孩,就算是个女孩,也要变成男孩,这样说,你懂了吗?”
“你——”顾琳琅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你打算……狸猫换太子?”
闵欢冷笑一声:“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一路这么配合你们,不用走那一步最好,真要走到了那一步,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所以——”
“所以一直以来,不只是我们在利用你,你也在利用我们,嗯?”顾琳琅气不打一处来,“亏我一直还觉得亏欠你的,处处忍让!”
闵欢正琢磨她究竟哪里对自己处处忍让了,却听顾琳琅犹在絮絮叨叨:“好了,现在我也不必自责了,咱们就算扯平了,去去去,你给我坐远点,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那既然如此,咱们就来谈谈接下来的事宜……”
于是这日下午,廊州城里来了两个作姑嫂打扮的女子,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几乎走访了廊州城大大小小的医馆与药房,甚至连稍有些名气的赤脚大夫都没放过,进门先把脉,待顾琳琅跟大夫再三确认怀孕的日期与月份,开上几副保胎药,接着换下一家,仍是一模一样的套路。
闵欢一直被哥舒翰养在府里,便是鄯州见过她的人也屈指可数,更别提廊州了,是以全部走了一遭下来,无论是医馆的大夫,还是药店的掌柜,也不过是在顾琳琅卖力到近乎夸张的表演下记住了“闵欢”这么个名字,与她大致的年纪与模样,至于其身份,自然不会有人去在意了。
而在此之前,傅璟宁便一封亲笔信加急送去了鄯州,寥寥数语将发现闵欢怀孕的过程一笔带过,却着重加了一笔——“脉象强劲有力,似是男胎。”
终于,跑完廊州成内最后一间医馆,夜色已浓,估摸着鄯州那边接到消息,派来确认消息的人应该到了,一行人方才贴着廊州与大非川之间的狭道,摸黑向北继续前行。